猎吻者

　　众所周知，裁缝师山普.卡卡的妻子萝拉是一个健硕的中年女子，她有着一头热情似火的红发和颇为丰腴的胸部和腰身，不论是说话或做事都虎虎生风，何时何地看到她，她都像是只不知疲倦的魔火鸟般干劲十足。

　　正因为如此，当这个裹着又脏又破的旅行斗篷，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后病怏怏地瘦弱女子昏倒在卡氏成衣店门口时，没有一个人在第一时间认出她就是萝拉夫人，直至伙计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来，斗篷的帽子滑落下来露出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才有人迟疑着试探地喊了一声，“夫人？”

　　当店里的小伙计匆匆忙忙地将柒悦找来时，萝拉.卡卡夫人已经被丈夫抱到床上喂下了一大碗提气的汤药。听见动静地山普抬起头来闻声望去，只见喘着粗气的柒悦满面忧色地怔在门口一动不敢动。山普掖了掖妻子的被角站了起来。他走向柒悦默默地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体贴地轻轻带上房门离开了房间。

　　柒悦地走到床前坐下，她还没有握起萝拉阿姨的手便已红了双眼。

　　一个半月前为了制作夏季的新衣，萝拉北去尤里卡城为尤里卡家族的成员们测量尺寸，路途遥远，她本该下个月才返回京城的。这善良的女人，一定是听闻了她的小主人，小姐妹，柒悦母亲的死讯。

　　“悦儿，”萝拉夫人似乎感觉到了柒悦的到来，她深深下陷的双眼吃力地掀开了两条缝，浑浊的泪珠夺眶而出，“我……我在路上遇到了皇……皇家公告天下的……丧……丧仪队，告诉我，这……不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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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突然响起一声受伤的野兽一般摧心裂肺的低嚎声，狄睿慢慢地收回了已经扶上了门把的手，他在幽暗的回廊里静立了片刻，悄悄地转身离去。

　　他回到柒悦独居的侧院，安静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柒悦推开门神色黯然的走了进来。

　　“说完了？”狄睿为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

　　“嗯。萝拉阿姨晕过去了好几次，实在是太难为她了。”柒悦在桌边坐了下来，声音仍有些沙哑，她将脸埋在掌心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攒起力气继续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她和我们母女不一样，但愿她挺过这一段时间后就能安安心心过她的日子，从此以后便做一个真正的普通人，再也不要为我们母女的事情操心，提心吊胆了。”

　　“忠心如此，她只会更加照顾你。”狄睿淡淡地指出。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柒悦甩了甩头，打起精神，“狄，你比我小三个月，也快要满十五了吧。”

　　“嗯。”

　　“你虽然是沐恩莱特人，但整个大陆的规矩都是十五岁开始有资格学习魔法……”

　　“所以？”

　　“我妈妈过世的前希望我去岚.杜.沃特尔学苑学习魔法，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

　　“在哪里学都是一样，岚学苑很好，我正好不愿意回去。”狄睿干脆地截口说，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要先解决一点麻烦，需要一点时间。”

　　“你……”柒悦担忧地望着他。

　　“行了，我知道。我尽量不跟她起冲突。切，说不定她还高兴的很呢，手里又多了一个砝码。”狄睿挥了挥手，冷笑道。

　　“狄，我虽然有信心保护咱们俩……但毕竟两个国家关系不大好，还是很危险的，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狄睿拍了拍柒悦肩膀，似笑非笑地压低了声音道，“柒悦.欧申，虽说女士优先，可究竟谁保护谁还未必可知吧。再说，要害怕也是你这个……，嘿，你这个家伙那么多……说什么，也难得轮到我吧。再说了，让我回去上穹.杜.沃特尔学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光是想一想那帮白痴的脸我就作呕。”

　　“好吧，那你得快去快回。”柒悦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展开递给狄睿，“这是今天一早贴在店门口的，今年岚学苑提前招生了。”

　　这是一张烫着金边的白色羊皮卷，抬头是两排银色的花枝变形字：公告，罗科拉帝国□□魔法署暨罗科拉帝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整张羊皮卷上星光若隐若现，一个由湛蓝色的菱形矢车菊宝石和倒置的锚形花纹等组成的复杂的圆形徽纹，按在羊皮卷右下方，流转着淡淡的光芒。

　　公告的正文很短：

　　岚.杜.沃特尔魔法学苑本年度招生工作将于八月十三日正式开展，凡年满十五周岁且不足十七周岁的大陆公民皆有资格参加遴选，有意者请于八月十三日晨七时至九时在琢.修斯城火水广场报道，届时将做统一安排。

　　署名有两个，罗科拉帝国□□魔法署署长尼克斯.尤里卡，及罗科拉帝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会长川.玛尔斯。

　　时间和地点下都有银色的波浪线醒目的波动着。

　　“搞什么鬼。”狄睿微微蹙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怎么是魔法署和国安委的联合公告，而且招生时间比往年提前了整整一个半月。”

　　“是不是要和沐恩莱特打仗了？”柒悦托着下巴猜测道。

　　狄睿沉吟了一会，摇头道，“不应该，若是要打仗了怎么还面向整个大陆招生？而且真要是打仗的话，那个女人早就把我弄走当炮灰了。”

　　“那就不想了，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去，多想无益。”柒悦拍拍脸颊道，“狄，一个半月的时间你来得及吗。”

　　“照以往那样经水路肯定来不及，不过，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办法。老亚冈有一次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足一个月就往返了一趟。我再没有地位好歹也是个挂名的主人，他应该会告诉我的，不过他要是不告诉我……哈，更好！我还懒得回去见那个女人恶心自己呢，我在这里爱干什么干什么，她也管不着。”狄睿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说道。

　　“狄……不要老是跟他们吵，我妈妈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或许……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并不都像你想的那么坏。”柒悦叹了口气，瞥见狄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整个人像只刺猬似的炸了起来，她赶紧转换话题，“那么，你把我那件银色的衣服穿走吧，路上安全一些。”

　　“不要。”狄睿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道，“那个女人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一滴油都榨出来，要是让她发现了你那衣服是件宝贝，哼，我反而麻烦。行了，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亚冈那个老东西比泥鳅还滑，我只怕要和他磨上好一阵呢。”他黑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狄。”柒悦哭笑不得地望着好友，但又确实想不出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了，“你去吧，一路小心。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快去快回。”

　　狄睿砰砰砰地走向大门又砰砰砰地返了回来，他瞪着柒悦头顶一尺的空气说，“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懒得玩那些小把戏，不过你也不能让多布.米亚罗那群蠢货骑到你头上撒野，我丢不起这个人！他们要是再到店里找你麻烦，劳驾你，别再装什么狗屁君子淑女了，给我把这帮王八蛋揍得连他们娘都不认识！”

　　柒悦低头笑了笑，原本很糟糕的心情不知不觉好了许多：狄睿情绪欠佳的时候向来是满嘴脏话，表达关心的方式更是大异于常人，既火爆又凶悍。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她微笑道。

　　她仿佛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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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琪木.海洋.罗科拉皇后的故去对于整个琢.修斯城，乃至整个罗科拉帝国来说，仿佛仍旧是昨天的事情。

　　勤政爱民的沛度国王自葬礼后便一病不起，传闻中他已经连续二十日没有召开早朝议会了，而越来越频繁地飞驰于琢.修斯城管道上的皇家传信飞骑，和渐渐汇聚京城的刻着大小贵族藩主徽章的马车，更是有力的佐证了这个令人不安的传闻。

　　虽然领政大臣一再出来辟谣，声明国王只是忧思过度身体微恙，城中的一切喧浮都是即将举行的岚魔法学院一年一度的招生式所致，但是平民们的不安却和满城飘扬的素幡一样，二十余日来一点也没有减少。

　　在狄睿离开后的日子里，柒悦每天都匆匆地穿行于这个披着哀伤的孝素却暗潮汹涌地巨大都城之中。在大街小巷里，她疾走于人们对那个从未公开亮相的早逝王后的种种揣测传闻之中，她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但却人人都能活灵活现地说上一段这个早逝的女子和她的丈夫沛度国王的爱情故事。

　　这一切使得柒悦常常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和她讲过她和柒悦父亲的故事：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他们相爱过吗？为何柒悦出生以来便一直和母亲独居与宫殿的一角？……她实在无法将人们口中那个幸福的女人和自己有记忆一来便一直郁郁忧伤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重重迷雾中，柒悦唯一清楚地知道的是：除去深宫中的国王和病倒在床榻上的萝拉.卡卡，她或许是唯一一个为柒柒.海洋的辞世真正悲伤的人。

　　可讽刺地是，同样是在这千千万万的人中，她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时间去悲伤的人。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训以及同狄睿的约定，柒悦借了山普姨夫的身份辨识证每天清早便跑到穿过大半罗科拉城，赶到罗科拉公民图书馆去寻找关于岚学苑的书卷。虽然所谓的“所有相关书籍”不计其数，可真正记载的东西翻来覆去不过就那么些，数万卷不同年代的书上都重复着大同小异的东西。而且，其中含糊其辞的地方非常多，仿佛所有的记载都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把人弄糊涂。

　　而到了晚上，柒悦都会陪伴着萝拉阿姨，在她的病床前安慰她，听她回忆柒悦母亲和她主仆二人间的往事，听她讲述一个赤吻族的小女孩和一个普通的人类孤女是如何相互作伴，度过一段美好的童年。只是，但凡涉及柒悦母亲十五岁以后的事情，萝拉阿姨便会露出一副怆然的表情，痛苦地沉默起来，无论柒悦如何请求都不肯继续讲述了。

　　没有时间悲伤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某日清晨，当逶迤数里的皇族扫墓队伍从卡卡成衣店门前的官道上经过，柒悦怔怔地望着皇家魔法师催动地漫天月见花花雨，慢慢地意识到，这已经是她的母亲故去的第二十八天了——依照罗科拉帝国古老的传统，在逝者故去的第二十八天为新坟扫墓，这样逝者就能够圣洁地面对凤凰神，在凤凰神的指引下往生。

　　这么多天来，柒悦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悲伤。她没有去图书馆，而是远远地尾随着扫墓的队伍走向皇家陵园。

　　在玫瑰色的晨光中，柒悦站在恢宏的皇家陵园前，隔着高高的凤凰神浮雕墙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一直站到皇家侍卫撵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心中原本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愿望，希望在那里可以看到“那个人”。可是从清晨到傍晚，她等啊等，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在回程的路上，柒悦遥望着落日余晖中火炬一般高擎着的绚烂高塔，心中突然涌起某种复杂的情绪：自己既是世上最幸福又是最可笑的人——她有一个最最温柔睿智的妈妈，还有一个全大陆都知道的父亲。可是，自己却与这个父亲，素未谋面。

　　柒悦披着渐渐冷去的夕阳步履沉重地向卡卡成衣店方向走去。逝者已矣，生者不可觅，通向未来的道路充满了未知的迷雾与荆棘。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皮酒囊，半瘪的酒囊里盛着所剩不多的鲜血正贴着她的胸膛轻轻晃荡，这是狄睿出发前留下来的。这个坏脾气的家伙，明明知道她只是一个半血赤吻人，并不那么依赖于普通人的鲜血生存，可还是不顾自己的身体和路程艰险，执拗的在临走之前割腕灌了满满一囊鲜血。

　　暮色四合，寒意侵来，柒悦孤独地，前所未有地深深想念起她的挚友，她的兄弟，狄睿。

　　屈指算来，这已经是狄睿.苏离开琢.修斯城的第二十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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