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高二下学期，班级里一些同学陆陆续续有了新玩意——手机。

　　那个年代还没有人买智能手机。诺基亚、摩托罗拉、oppo音乐手机三分天下。虽然不智能，但是可以发短信，接打电话，自拍娱乐，已经足够让我羡慕。

　　初中时的好友吕传剑在小镇上读高中，跟我联络的方式是写信。可是中国邮政总搞出乌龙事件，他寄给我的信常会丢失。

　　这让我很无奈。

　　他想了个办法，买了手机后，告诉我他的手机号，让我用宿舍楼走廊上的座机给他打个电话。

　　他存下这个座机号码，就可以给我打回来。

　　我们约的通话时间是每周三的中午十二点半。

　　这天是周三。我在公共洗手间慢悠悠地洗衣服，林雨申在一旁陪着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不时的，从其他宿舍里传出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我们有时听到了别人的谈话内容，也会相视而笑。

　　是美好祥和的冬日午后。

　　走廊上的座机突兀地响了。

　　我一激灵，抬表看了一眼时间，正是12点30。我赶紧关掉水龙头，向电话机的方向跑去，跑开的时候匆忙留下一句话：我马上回来，稍等我哦。

　　以往的吕传剑是惜字如金的人。总是我絮絮叨叨地说完一礼拜发生的事，他给个总结，却鲜少提及他自己的生活。

　　可这一回却不太一样。他爸妈有要复婚的迹象，他心里期待却也担心，担心自己的期盼过重，希望落空的时候摔得更疼。

　　隔着电话线我都能感觉到少年难得一见的脆弱。

　　他是个温顺好脾气的男生，总是阳光开朗的，嘻嘻哈哈的。是会想方设法为你排忧解难的那一类好友。负能量这个单词，几乎和他无关。

　　我紧握着电话机的话筒，和他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话，企图宽他的心。结束的时候，能听出来他声音里恢复了往日的清朗。

　　放下电话，正准备往公共卫生间走，一个箭步后退，却不小心踩到了身后的人。

　　“哎，对不起。”我低着头还没看清对方，先急急地道歉。

　　“没关系的，是我，”林雨申的声音淡淡的，“衣服已经给你洗好，拧干，晒阳台上了。”

　　“谢谢。”我特感动，一把抱住她的腰。

　　“……放开我了啦。”语气有点闷闷的。

　　心里藏着事的我没察觉，只当她是困了倦了，从背后抱着她一路挪回了宿舍。

　　过了两天就是大周末，周五晚上，我和林雨申在校门口再一次陷入了难分难舍的境地里。

　　每一次放假要分开，林雨申的情绪都低落到尘埃里，我本是无所谓的豁达之人，都能生生被她弄伤感了。

　　作为一个高中生，我能想到的办法无非是带她逛学校周边的礼品店，给她买一些blingbling的可爱小玩艺儿。

　　这一回逛店倒是有新鲜事。我们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大头贴店铺，可以自己在机器上选择图案和模式，最后按照照片数量计费。

　　倒不是我第一次拍大头贴。

　　一个月前，吕传剑趁着他们学校放假来市区找我吃饭，邀请我跟他去拍了大头贴。

　　拍完之后，我们俩人手一份。他把我的照片放进了自己的钱包夹层里，再把他的照片也放进了我的钱包夹层。

　　“妹妹，高考结束前，我们都要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分心谈恋爱，知道吗？”他一边放，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我郑重地点点头，内心os：其实你妹我早就在谈恋爱了，女朋友可爱漂亮还温柔体贴，我怕说出来嫉妒死你。

　　已经拍过一次的我轻车熟路就带着林雨申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拍大头贴的小屋是全封闭的，也就意味着，我们在里面做什么，店里的服务生都不会知道。

　　离得那么近，近到彼此脸上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楚分明，年轻躁动的心又岂可抑制？

　　被荷尔蒙和多巴胺支配着的我们，禁不住在小屋里面接吻了一次又一次。

　　林雨申水豆腐一样柔软冰凉的双唇一碰触到我的，就变得滚烫惊人。我们都还学不会深入摸索彼此，仅仅是蜻蜓点水，就足以让彼此的心悸动。

　　有一次接吻，林雨申调皮地睁开眼，按下了拍摄按钮。

　　于是我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了屏幕上忘情的两张脸庞。

　　我又羞又囧，全然不顾身边林雨申看着屏幕时的星星眼，几乎是第一时间去按了删除按钮。

　　“你…干什么？”林雨申给我的剧烈动作吓到了。

　　“这不可以。”这样的画面，不应该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也就在那一刻，我才知我内心本能地否定这关系，想要急不可耐地抹掉所有和林雨申相处的痕迹。

　　听罢我的话，她本来粉扑扑的小脸一瞬间变得惨白，慢慢低下头去。我探近了看，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眼底已是一片弥漫的水雾。

　　“今天车莹跟我说，她和萧平京已经在一起300天了，还会有第二个300天，第三个300天……我好羡慕他们。你说，我们能和他们一样吗？”

　　我沉默了良久，用气音轻轻地回答她：“不能。高考结束，我们就分开。”

　　“为什么人家情侣的日子是正着数，我们却是倒着数的呢？”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真是难以想象，15岁的我，竟然能对着喜欢的人说出那样残忍的诛心之言。

　　我明明最会洞察人心，猜测他人的情绪。最擅长在众人吃饭时，关心每个人的发言有没有被他人应和，在冷场的时候制造话题活跃气氛。怎么偏偏碰到林雨申，就如此冰冷坚硬呢？

　　一定是被偏爱的我，有恃无恐，把最脆弱的内心展示在了林雨申面前。忽略了一往无前的她，也需要一点点肯定，一点点勇气。

　　那一天的后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怎么离开大头贴的小店，又是怎样告别，各自回家的。

　　许久后的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把床和书桌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我们的任何一张合照。

　　大约从那时起，属于我们分离的序幕已经悄然掀起一角。

　　第二天一早，我在书房里写作业，家里的座机响起来，爸爸起身去接了电话。

　　“嗯，请问你是？”

　　“……是顾唐的同学么？好的，你们上楼吧，她在家的。”

　　我依稀可以听到电话对面人的声音，隐隐猜到了是谁，可我的心不让自己朝着那方面想。

　　慌乱，羞怯，又激动难安，转笔都转不好了，圆珠笔频频掉落到桌上。

　　我甚至不敢问父亲，对方有没有自报姓名。

　　等待上楼的几十秒被无限拉长。

　　终于，敲门声响起。父亲应声去开门。母亲听到了父亲的开门响动，也从房间里走出来。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林雨申，旁边这位是车莹。我们来跟顾唐一起写作业，也有问题想请教她。”是林雨申清脆好听的声音。

　　“叔叔阿姨好！我是顾唐的舍友车莹。”我都不用亲眼看，就能料到这家伙肯定笑得一脸狗腿。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必须要保持镇静，却还是在走出书房的时候愣在了原地。

　　林雨申今天穿了新衣服，还涂了唇彩，好漂亮啊。

　　“唐唐，杵在那里做什么呢？快招呼你同学。”母亲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去鞋柜里拿出合脚的拖鞋。

　　我对于母亲的友好态度感到意外。

　　小学和初中那九年，数不清的同班同学到我家里来做客，父母的态度既不显得热情，也不显得冷漠。

　　初二那年，被扣上莫须有的“早恋”帽子之后，母亲对于我交友这件事一下子变得严格，隔三岔五就会盘问有没有跟班里男生过从甚密。甚至是，身边的女生朋友是不是爱打扮不爱学习，交没交男朋友，如果是“早恋”的女孩子，一定要保持距离，以免学坏。

　　所以上了高中之后，我再也不曾邀请朋友来过家里。

　　林雨申和车莹全然不知，她们的不请自来打破了我家里严肃沉闷的氛围。

　　我带着她们在书房的桌子旁坐下，母亲已经切好几盘水果端来，嘱咐他们学习累了就吃，千万别客气。

　　父亲也离开了书房，去提前准备中午的菜肴。当然也是为了给我们仨留下更自在的交流空间。

　　“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来我家了？”我问林雨申，眼睛却不自然地看着车莹的脸。

　　“哎，快别说了。这个小祖宗昨天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通电话的主旨就是——说服我陪她来你家，”车莹没好气地瞥了林雨申一眼，“我太后悔答应她了，好不容易能有个周末可以踏实睡懒觉，偏偏要那么早起床！”

　　“emm你们下午来也是可以的。”

　　“是呀，我也这么说。你问她。”车莹朝天翻了三百个白眼。

　　想到昨晚的对话，我根本没胆问林雨申，只好又低下头写我的作业。

　　在那个年纪，作业真是我最好的避风港。

　　车莹也是个对成绩没有什么追求的女生，只是看起来白白净净又温婉，特有欺骗性，很能博得老师和家长的初见面好感。

　　我看到林雨申手上的冻疮，担心她冷，关上书房的门，打开了取暖器。没有了家长的监视，车莹放飞自我，扔下作业本开启了疯狂吃水果模式。囫囵吞枣地吃下了两盘水果之后，她起身离开去卫生间。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林雨申两个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探过去摸林雨申的手背。“疼吗，怎么不戴我买的手套？”

　　“路上戴了的。”她抬起头冲我笑笑。

　　这个笑容让我更心酸了。

　　“昨晚睡好了吗？”我看到她眼底有青色的黑眼圈。

　　“嗯。我想好了，以后大周末都来你家，跟你一起复习。”

　　我没说话，在静静地等她，说出还未尽的话。

　　“倒计时就倒计时呗。我一定要利用有限的时间，好好跟你在一块儿。”女生的眼眸里，闪动着温柔又坚决的光芒。

　　我也被这光芒所震慑，挪到她身边，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你……万一有人推门进来了可怎么办？”林雨申又惊又喜，羞红了双颊。

　　“不怕，我看着呢。”我宠溺地对她笑了笑，又拿起她长满了冻疮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下。

　　我们家的书房门设计很特殊，门上镶嵌着毛玻璃。书房里头的人可以透过毛玻璃依稀看外面的景象，外边的人全然不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可真是，最适合谈恋爱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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