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周文杰在下午四点回到工厂，站在大门外，表情阴沉得可怕。
　　看来合适的礼物还没有找到。
　　进入厂房后，他换上满面春风：“沈助理，工作都完成了？”
　　沈辰：“完成了，之后呆在休息间，读了会儿书。”
　　“辛苦了，准备下班吧。”
　　“提前一小时就离职？”
　　周文杰亲切拍着沈辰的肩膀：“工作内容的具体解释权在我这里，只要我同意，契约就没有任何问题。”
　　“谢谢老板。”
　　“顺便问一下，你之后打算去哪儿玩？”
　　沈辰温和笑道：“我打算去二元族群|交友会逛逛，认识一些朋友。”
　　周文杰：“也对，你……”
　　他一闪而过的眼神里蕴含着十分复杂的内容，是大部分九夏看朝生时的眼神，像是惋惜，像是厌恶，又像是怜悯。
　　“对了，我的冷冻厂从上月开始举办了一个生日酬宾的优惠活动，销量提升非常不错。如果你待会儿遇到有朋友是最近过生日的，比如明天、后天之类的，记得帮我推荐一下，不麻烦的话，要到名片最好。”
　　沈辰一口答应：“当然，老板您对我这么好，我肯定全力协助。”
　　“哈哈哈，你这人很不错，明天我会想你的。不对，我怎么跟你说话明天来、明天去的，没冒犯到你吧？”
　　“没有，二元禁止只在官方机构或者公共场合生效，我个人完全不介意，您不必多虑。”
　　周文杰从口袋拿出一盒烟，还剩三支，递给沈辰：“为了表示歉意，这烟就送你了，很贵的。”
　　沈辰目露感动：“这怎么好意思……”
　　“别跟我客气，收下吧。”
　　“谢谢。”
　　契约正式完成，双方交换ID信息的拓印，沈辰成功离职，离开企鹅鲜肉冷冻厂。
　　两人转身背对，各自的眼神同时变得冰冷。

　　温落看到周文杰进入办公室后再无动静，猜测是去地下室了。
　　他穿越大门，跟随沈辰，毕竟这片世界是根据后者的意识塑造的。
　　公路边，沈辰开启投影导航，目的地是1.5公里外，离冷冻厂最近的警局。
　　下一班公车需要等待12分34秒，他选择步行。
　　穿过几条街区，十四分钟后，重门街警察局就在前方三百米。沈辰却忽然停下脚步，被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你爸妈都死了，再也没有人要你咯！”
　　右侧的小巷里传来几句骂声，而后是棍棒的敲击。
　　沈辰闻声看去，巷尾的垃圾桶旁，一位少年被三名同龄人围在中央，铁棍雨点般落在身上，他却一声不吭。
　　“住手。”沈辰上前制止。
　　三名加害者转头盯着来人：“你谁啊你？”
　　“沈辰。”
　　“谁他妈问你名字了？”领头的少年眼神凶狠，挥舞手中的铁棍，“没看到我们正忙吗？”
　　沈辰指着便携投影：“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应该知道，重门街警局就在三百米外。”
　　一名少年慌了神：“老大，你不是说这条巷子没有监控吗？”
　　“废话，老子看过了，这里就是没监控，但谁他妈知道附近居然还有警察局啊？”
　　“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着，赶紧撤吧！”领头的少年撞开沈辰的肩膀，带着两位小弟开溜。
　　“杨迦，给老子等着，咱们明、天、再、见。”这是三人消失前留下的狠话。
　　沈辰蹲身，将匍匐的少年扶起来，听他低声说了句：“没有明天了。”
　　“你受伤没？”
　　少年摆摆手，踉跄起身：“我没事，谢谢你啊。”
　　“真没事？”
　　杨迦抬头，看见沈辰的脸，呆了几秒。
　　“怎么了？”
　　“没、没啥，你是朝生？”
　　沈辰：“嗯，看我毛发与瞳孔的颜色就知道。”
　　“可不，你这一头纯正的天蓝色，在咱们九夏里可不常见。”杨迦说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脸上的血渍，“你叫什么名儿啊？”
　　温落站在少年的身后，望着他残破的衣衫之下，数道伤口流出的血液，汇成一条红色的线。
　　沈辰揽过杨迦后背，搀扶住他：“沈辰，我带你去医院。”
　　“别，我不想去医院，他们打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死不了的。”
　　“为什么不报警？”
　　杨迦倒吸一口凉气，沈辰的手臂蹭到了他的伤口：“以前报过，没用，他们家里人都是大人物。”
　　“你伤得不轻。”
　　杨迦摇头：“别劝我了，我最讨厌去医院了，要不咱们去喝酒吧？”
　　沈辰表示不解：“你喜欢喝酒？”
　　“应该吧，我没喝过，就想最后喝一回……”
　　“最后？”
　　“嗨，那什么，我明儿就十七岁了，想在生日之前的最后一天喝到酒……这样就长大了啥的。”
　　沈辰问：“你还没成年？”
　　“嗯，是啊。”
　　两人走出小巷，环顾街道，找到一家药店。“喝酒的话，你的伤口会疼。”
　　“没事儿——你们朝生不是对九夏都很冷漠吗，特别是下班之后，你咋还一直关心我啊？”
　　杨迦指着左后方的一家酒吧：“看到没，那儿就有一家，这位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去啊？刚才我跟门口问了半天，说什么也不让我自个儿进去。”
　　“我还有事。”
　　“求求你了。”杨迦把脸靠在沈辰的胸膛上，抬头看他，澄澈的双眼展露无限的哀求。“你救了我，我得请你喝酒呀！”
　　沈辰闻到少年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与他干净的眼神形成反差，他忽然笑了笑，说：“好。”
　　杨迦没有说错，沈辰对九夏是冷漠的。
　　数秒前，他还认为揭发周文杰的罪行是件有意思的事，但现在，他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
　　领着少年先进药店，购买消毒的酒精、创伤药与绷带，再帮他处理伤口。
　　钱是杨迦自己出的。
　　缠了一身绷带的少年终于踏入灯红酒绿的酒吧，瞬间忘记身上的疼痛，兴奋地来回张望。
　　“二位喝点儿什么？”酒保问。
　　“你喝什么？”沈辰问。
　　“我哪儿知道啊，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两杯血腥玛丽，对了，你带的钱够吗？”
　　杨迦跟着背景音乐，不由自主地晃动脑袋：“当然，我可有钱了，你好像没钱吧？不过我说好了请你的。”
　　沈辰道：“朝生买东西不用花钱。”
　　“我不管，我就要买单，咱有钱任性！”

　　温落环顾酒吧，自沈辰进门后，这里就启动了二元禁止。
　　酒客们谈论的声音依旧很大，但措辞变得谨慎。原本可以沉醉发疯的地方，人们为了留住契约点，却必须保持一丝理智。
　　难怪白警官说，禁止的某些规定很虚伪。
　　杨迦猛灌了两口酒，双颊变得通红。
　　“我，那啥……怎么这么晕呢？”
　　沈辰扶住他：“你醉了。”
　　少年往沈辰脸上吐出一口酒气，嘿嘿笑着：“那、你怎么没事儿？”
　　“我的酒量还行。”
　　“不公平！”杨迦双眼迷离，似乎有些生气。
　　他将剩余的血腥玛丽一口饮下，没过半分钟，便软绵绵瘫在座位中。
　　“你住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沈辰问。
　　“X……公寓。”
　　离开喧嚣的酒吧，走进安静的冬日，沈辰叫来无人出租，两人在后排坐下。
　　杨迦打开车窗，对着寒风吹脸。
　　“当心着凉了。”
　　“嗝，不怕，我觉得老热了。”
　　“多喝些水。”沈辰递给他一瓶纯净水。
　　少年闭着眼睛，迷糊道：“你……喂我喝。”
　　“张嘴。”
　　“啊……”

　　十五分钟后，两人回到X电梯公寓，可能因为风真得很冷，少年的酒已醒了大半。
　　“我就住这儿，看着很贵吧？”
　　“的确。”
　　“看，那是吞了我超多物业费的智能清理机器人，说是每个整点儿都会把周围清理一遍。上回，嗝，它还傻乎乎地吞了把枪，之后失主找过来，那枪早就烧成一坨废铁了。”
　　“你怎么知道？”
　　杨迦道：“物业给我们发了封邮件，让我们别乱扔东西了。”
　　沈辰又问：“你家里有人吗？”
　　“不在，我爸妈都死啦。”
　　听到这句话，沈辰的眼神一黯，是他出生以来的第一回。
　　温落看到了。
　　杨迦解开门禁，一把抓住沈辰的手，飞快奔跑起来：“快进去，外边儿这么冷。”
　　电梯合上，两人喘息着，双手仍没有松开。
　　到达第33层时，沈辰问：“你喜欢我？”
　　“啥玩意儿？”少年双颊绯红，不只是醉的。
　　“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一直拉着我的手？”
　　数字显示第66层，杨迦深吸一口气：“大哥，你也太自恋吧，咱俩才认识几分钟啊？再说了，男生跟男生拉拉小手，不是很正常吗？”
　　沈辰偏头，感受着对方手掌的温度，是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火热：“我还以为，你们九夏不会这么快喜欢上一个人。”
　　“都说了我没喜欢你啊！”
　　电梯停在99层，少年冲出电梯，跑进06号房间。
　　“那啥，我好久没扔垃圾了，可能味道有点儿难闻，你别介意啊。”
　　“没事。”
　　沈辰走到客厅的沙发前，端正坐下。
　　少年忙前忙后，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又偷偷把角落里的脏袜子揣到口袋里。
　　投影世界之外，温落再次来到命案的现场，与几小时前见过的不同，此刻的空间因为两人的存在，没那么阴暗。
　　杨迦关上厨房的门，坐到沈辰旁边，清了清嗓子：“那啥，你跟我聊点儿什么吧？”
　　“你就这么把陌生人带到家里，很不安全。”
　　“我知道。”杨迦伸手拿了一颗果盘里焉掉的葡萄，放进嘴巴，“我就是想找个人陪陪我，就今天。”
　　沈辰跟着摘了一颗葡萄，送入嘴中，而后吐掉：“这房子是你父母留下的？”
　　“对，他们是做人体改造生意的，特有钱，但半年前出车祸死了。”
　　沈辰仔细看着杨迦的侧脸，少年的表情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木然。
　　他换了个话题：“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噗！”杨迦喷出嘴里的葡萄，“你这弯儿转得也太快了吧？”
　　沈辰在记忆中搜索关于“喜欢”的那部分，道：“可能你只是感激我，并没有真的喜欢我。”
　　“行了行了，我投降！”少年高呼一声，借着酒意挥舞双臂，“我是觉得你长得太帅，所以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沈辰笑了笑，“谢谢。”
　　杨迦放下手臂，不自然地搓着掌心：“谢我啥啊？说得好听叫一见钟情，说得不好听就是见色起意。”
　　“我懂，你是馋我的身子，这很正常。”沈辰把果盘推开，阻止少年继续吃坏掉的葡萄。
　　“谁馋你身子了？我只是喜欢你的脸！”杨迦有点儿抓狂，“我还小，你别带坏我。”
　　沈辰：“你说你明天满十七，我今天十八，没比你大多少。”
　　“这点儿常识我还是知道的。哦哦，我还没祝你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啊！要不马上给你唱首祝福歌？我开唱了哈，听好了：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
　　沈辰打断他：“你明天过生，我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嘿嘿，谢谢你啊。”
　　突然，杨迦止住笑容，沉默片刻，又道：“明天，明天你是不是就……”
　　沈辰点头：“这也很正常。”
　　“是啊，很正常，的确很正常……你会羡慕【无量】吗？”少年轻声问。
　　“不会。”沈辰说，“他们虽然有永恒的生命，但肯定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或许，26位高高在上的无量，内里却非常羡慕我们朝生的朝生暮死。”
　　杨迦捂住发热的面颊：“说实话我也挺羡慕的。小说里，无量和九夏、朝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总是以悲剧收尾，后来我就不爱看了。”
　　“因为现实就是如此。”
　　“真烦，写小说的那些家伙就不能多写点儿HE吗？”
　　不止市面上流传最广的小说，在第九世界的教科书里，跨越三方人类族群的经典爱情故事，都没有幸福的结局。
　　“那你作为朝生，有时候会觉得孤独吗？”杨迦又问。
　　沈辰摇头：“我的一生很短，没时间感到孤独。”
　　“更羡慕了！爸妈死后，我就一直一个人，怪寂寞的。”
　　沈辰坐直身体，伸手轻抚杨迦的脑袋：“至少今天我陪着你。”
　　“……”
　　客厅里是长达十秒的沉默，房间的主人忽然站起来，眼眶有些红。
　　“怎么了？”
　　“忽然记起来，厨房里有块马上做好的生日蛋糕，本来准备留着明天吃的，但我想现在吃了。你自己坐会儿哈，等我二十分钟，不准偷看！”
　　“好。”
　　温落跟随杨迦走进厨房，看少年无声流着眼泪，把九瓶AKI407的粉末全部洒进奶油里，反复搅拌。
　　他回到客厅，沈辰驻足在鞋柜之前，盯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杨迦和他的父母，三人紧密相拥，笑得比太阳还要温暖。
　　沈辰的镜片闪烁信号灯光，温落与他重合——他正在读一句话。
　　是周文杰在最后一篇日记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一家人，明天就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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