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尘未休

　　梨花白落了一地，残花败叶之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何夜上前一步，用断的花枝轻轻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赫然发现花下藏着一个人。
　　不，也许并不能称之为活人，那个人脸背对着何夜，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躺在花瓣下面，因为一身白衣与梨花有三四分相似，所以何夜起初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尸体的手边摔着一个砚台，何夜一眼便认出这砚台是他平日里用的那个。他心里突然一阵慌乱，仿佛陷下去了一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流逝，恐慌铺天盖地地让他远离那个尸体。
　　他颤抖着手将尸体挑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就这样呈现在他面前，用一个近乎是噩梦的方式。
　　躺在地上的是左君诺，根骨寸寸挫断，肢体诡异又祥和地躺在残破的梨花中，聊无生息。
　　何夜不死心地去探左君诺的鼻息，却发现左君诺就连尸体都冷得僵硬。
　　仙人的躯体受神灵庇佑，是不会腐烂的。甚至凡间的冷兵器，都不能做到伤害仙人一分一毫。
　　何夜跪倒在左君诺的尸首旁边，巨大的慌乱和空洞翻山倒海般将他淹没，他甚至做不出任何情绪反应，傻愣愣地捞起地上那个砚台。
　　他当时拿那个砚台是想做什么呢？是不是刚好在想他了？然后他又遭遇了什么，才会死状如此凄惨？
　　何夜在左君诺的尸首旁枯坐了一天一夜，直到下起了小雨，他才恍然初醒一般将左君诺的尸体搬进屋内。
　　离开时还见江南初春美不胜收，再归来只有残院败花和碎了半生的梦。
　　那个整宿整宿梦魇缠身不得安睡的神仙，如今总算长睡不起了。
　　从此，人间再无连中三元的俊美状元郎，天上多了个冷面嗜血的战神。

　　君诺缓缓从桃花醉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守在床边的何夜。
　　前世今生的回忆让他一时无法接受，慌乱地背过身遮住脸，不想让何夜瞧见。
　　“你……想起来了吗？”何夜见到君诺失态的样子，手疾眼快的攥着他想要躲藏的手，他知道君诺定是全部想起来了。
　　君诺尚未消化接受这部分作为神仙的记忆，慢慢转向何夜起身：“从前的事情……记住也于事无补，烦请仙人全都忘了吧。”
　　何夜不敢置信地冷笑一声，攥住君诺的手缓缓收紧：“忘记？你叫我如何忘记？”
　　君诺不作声，一如多年前那个梦魇缠身被何夜暖醒的夜里，他哑口无言。
　　“你……你应当是去赶考，高中状元，一世功成名就，为何会在这……”君诺抿着唇轻声问。
　　何夜并无仙缘，是飞升不了的，他上辈子理应科举高中，辅佐圣上官至丞相。
　　何夜不答，攥着君诺的手最后还是松开，他直勾勾地看着君诺，想要透过君诺的眼瞳看进他心底，深邃幽蓝的眸子流转情深如许，叫人难逃其中。
　　“你呢？被人挫骨生抽灵识的时候，痛吗？”
　　何夜似乎要将眼前的人看个够，几百年，他辗转尘世数百年就为再见他一面。
　　君诺惊慌害怕的情绪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时，卿酒端进来两盏茶，一杯递给何夜，一杯递给君诺。
　　借着喝茶的由头，君诺这才松了口气。他的脑子太乱了，前生今世，种种因缘，他需要花费时间好好理一理。
　　何夜见君诺抗拒的样子便不再多问，反正人已经找到了，往后有的是时间让君诺开口。
　　何夜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将茶杯撩在桌上，杯底与桌子相碰发出“砰——”的一声，提着剑拂袖而去。
　　卿酒望着何夜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除了君诺你啊，怕是没人能受得了他这个脾性。”
　　君诺望向卿酒，思绪有些翻涌。
　　卿酒的仙职和灵位，都是左君诺给的。
　　“你。在这天上待得可还习惯？”君诺手指扣着茶杯，窘迫地问。
　　从前卿酒是个道行卑微的小妖，左君诺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如今两人身份这般互换，二人都有些感慨。
　　卿酒是妖王宫里的小妖怪。
　　那日左君诺杀了碧烟慌不择路的离开时，撞见了一群妖怪正在欺负卿酒。
　　左君诺身上还沾染着澎湃的妖气和鲜血，只是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将欺负卿酒的妖怪吓得抱头鼠窜。
　　左君诺看着卿酒，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的，蹲下身问：“你想不想以后都不受人欺负？”
　　卿酒看着左君诺俊美的脸庞上沾着艳红的血，说不出的妖治动人，以为左君诺是哪里来的魔头，斟酌着点了点头。
　　左君诺见状，将仙职和灵位剥出来，忍着疼痛将仙职和灵位放到卿酒手里。
　　“我命不久矣，待我死后，你自可飞升成仙。”
　　卿酒的手不住地颤抖，但仙职和灵位已经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想来在天上，也无人会来欺辱你。”
　　说罢，左君诺拖着浑身是血的身子眨眼不见。
　　歪倒在地上的卿酒甚至来不及分辨一句，自己也是妖怪……
　　后来在一个阳春三月的日子里，卿酒轻飘飘地飞到了天界。
　　他才恍然明白，左君诺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君诺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说道：“妖王找到了我，他自然要为母报仇。将我关了好些日子，让我忘记了很多东西，然后抽出我的灵识放在一只蜘蛛身上，便成了这么个低贱的妖怪。”
　　君诺说的轻飘飘的，似乎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何夜站在门后静静地听着，高大的背影却忍不住一点点弯下来。
　　关在妖宫的那些日子，妖王是如何折磨他的？才会让根骨寸寸折断，灵识生吞活剥，拔丝般日日剜心。
　　夺了他身为人的一切，夺了姓名身份，让他成为最最低贱的妖怪，让他永无止境地痛苦地活着。
　　亏得君诺如今还笑得出来。
　　何夜用手背挡了挡眼睛，转身又进了屋，对着君诺面无表情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便住在这里，至于你的躯体，我会想办法再炼一个出来。”
　　君诺觉得荒唐，只需要把从前那个找回来不就好了？仙躯是不会腐坏的，应该永世长存才是。
　　还未将疑惑说出口，卿酒就已经开口解释：“你原先的躯体……已经被炼化成何夜手中那把蚀骨剑。人间边境有一条长阶，那是人间与天界唯一的桥梁。”
　　卿酒不再说下去，左君诺也已经猜到了。
　　怪不得他眼见那把剑心中总是亲切，并不觉恐惧。
　　何夜提着这么一把凶神恶煞的剑，硬生生地一阶一阶，打上了天界，成为家喻户晓的战神。
　　君诺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坚持着回绝：“多谢仙人好意，不过我既为妖身，自然不好多留仙界，如今我也大梦初醒，就不打扰仙人，回巫山去了。”
　　说罢就往门外走去。
　　何夜袖子一摆，一阵风轻飘飘地掠过将折雾殿的门全部都重重关上。
　　君诺似乎还能感觉到整个天界都跟着震动了，他不明白哪里又惹到了何夜，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作罢。

　　何夜闷着，关上门就转身回了寝殿，留下一句“你住偏殿”就急匆匆地走了。
　　君诺不知如何是好，以为何夜是想将自己看管在视线范围内，无助地看向卿酒。
　　何夜的宫殿很大，他不知道自己要睡在哪儿。
　　卿酒尽职尽责地将君诺带到距离何夜寝殿最近的偏殿，将殿内的烛火点上，交代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君诺看着卿酒自在非常犹如出入自家一般，心里忽然泛起不知是何种酸楚的滋味。他从来不后悔自己落到如今田地，他也从不悔为父报仇落得个形神俱毁的下场，但是今天，他看着何夜的冷脸和冰冷的背影，他突然生出一点后悔来，对那个白衣青灯的少年愧疚不已。
　　后悔之情只消一丁半点，就如同落入稻草的星火般瞬间燃起滔天的热浪。君诺垂眸掩饰下情绪，说自己想休息了。
　　卿酒知趣地离开，留折雾殿这几百年来第一晚有了些人气儿。

　　君诺躺在偏殿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如今陌生的何夜。
　　或许两人最初在巫山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他永做他的天上仙，他永守他的巫山庙，做个残破的妖怪。
　　两人的缘分早就该在那个赶考的春日里烟消云散，往后无论选择了哪条路，都各是归宿。
　　可是现在有个人拼了命地将两人乱七八糟地扯在一起，要他的心绪狠狠地纠结在一起，要他想起那人只身打上天界，心底的无边酸软就像洪流一般将他淹没，困住他的脚步让他不敢离开。
　　露重，夜深，烛火轻轻晃动起来，门外脚步声渐近。
　　君诺下意识地将动作放轻，绕到床幔后面屏住呼吸。
　　来人似乎很是随意，除了刻意收敛脚步，并未裹挟杀意。君诺依旧如临大敌不敢懈怠，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门口。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如银似雪的月光迫不及待地挤进房门，来人一身白衣，除一身露气外并未带其他东西。
　　何夜推门进来，却发现殿内并没有那个谨小慎微的身影，床幔随着风轻轻摆动，宁静平和。
　　他又开始心悸起来，总疑心回头便会看见一地梨花白白如雪，埋着一个人扭曲不堪的尸首。
　　那是他做了数百年的噩梦，今日总以为梦魇消散，又恍然旧事重提。
　　君诺瞧清了来的人是何夜，放松了警惕，从床幔后缓缓走出。
　　何夜红着眼看见君诺安好的站在他面前,忍不住伸手，将眼前尚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懵懂妖怪揽入怀中。
　　好像要这么用力地抱着他，才能忘却数百个不敢入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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