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珍珠的世界

　　废话，我当然没死。可我竟没有反驳老人，他的皱纹让我不忍心开口奚落一句。老人缓缓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我。我没有躲闪，老人就很高兴，终于将他那粗糙的大掌放到我头上，温柔地说：“对不起啊！是我砸坏了你，我在山上自己丢石头解闷呢，没想到砸到了你。我手重，竟然把你砸晕了，实在是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造孽呀！”老人低低地跟我说这话，却并不等我回答又继续往下说。我摸头，苦笑，这老头自然是自言自语了，人才不同猪讲话呢。

　　“我不是故意的，我跟你道歉啊，你一定很疼吧。我今日心情不好，有点背时。我只拿了两篮子菜，很小心地卖，还是遇到了税官，交了两块钱税，唉。我种不出大棚菜，这点小菜挣不了好多钱，真舍不得缴税啊。可是跑又跑不过他们，倘被抓住，兴许还要再罚一块，就更划不来了。唉。”

　　老头连叹了几口气，最后那一声“唉”绵长，无奈，一叹，就叹出了那么多的伤感和失意。我听出来了。我还看到他灰蒙蒙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蒙蒙的雾水。这双眼和我看过的许多人眼又是不一样。我已经可以断定，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人。或许，他不像一般人类那样可恶。我鬼使神差的，将头靠近，在他手掌里蹭了几下。

　　老人眼里放出光彩：“你听得懂我说话？”我又蹭了蹭他，老人笑意更浓了，嘴角咧开，他干脆伸手揽住我，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嘿，从背后看，到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老人望望我，扑哧笑了：“怪事啊，稀奇事。没哪个人肯听我啰嗦，你这只猪倒肯听我说话。小猪啊，你要是会说话就更好了。”

　　我心道是，我倒是会说话啊，可就是不会说你们那人话。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这老头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说话，刚才那愿望，肯定是场面话而已。他一个人就能说很多话，呃，他真是个话痨。他就这样搭着我的背，絮絮叨叨跟我说很多话，他告诉我他柱子哪儿，他住得很偏很偏，在郊区的一个小破房子里。他有一点儿地，种了一点儿菜。他没有工作，但有个儿子，可是儿子也没有工作。他说，他们爷俩就靠卖菜过日子，不富裕，其实再说白一点就是过得很苦。经常是他说一阵，停一阵，中途抽一袋烟，或者干瞪着眼歇一会儿。

　　每到这时候，我就会插嘴也说说我们的生活，说我们以前的快乐，说我们现在的恐慌，也说我憎恨的人类。我十分注意地把老人和那些坏蛋区分开来了。但这样做十分多余，我当然知道人类的教科书里没有猪语这一门，再说即使有，老人也不一定有钱学。在他的叙述中，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穷光蛋。

　　放在从前，我才不相信我们猪和人类会有什么感情可言。人类对于我们的唯一感情就是把我们养大，然后杀掉，卖钱。说穿了，那不是对我们猪的感情，那是对钱的感情，现在更好了，连杀都不用杀，更加省时方便又环保。可我确信，在这样一个傍晚，在我同这个落魄的老人之间，的确有一种别样的情谊，恨奇怪，很微妙，却真真实实。也许，过一段时间后，这老头会想拿我去换一点钱来好让自己的生活稍微好一点，可我仍然相信，当我们头靠着头低声说话的时候，他不会那么想。

　　过了很久，天要黑了，老人恋恋不舍地收拾篮子，要回家了。他望着我说：“你是哪家的小猪啊？如果你能陪我一起回家多好？你看，你这样肯陪我说话，你真是个小精怪呢。”他说完之后自己也笑起来，大概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很奇怪。

　　不管是人还是猪，总是在某一个特定时间内突然开窍的。比如我，就是在这几天里忽然懂得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许多俗语的含义。比方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比方说，鬼迷了心窍，比方说，神经病。

　　在老人拍拍屁股准备回家的时候，我也站起身来跟在他后面。倘若长生知道他让我自寻出路不要再回七里猪场，我的选择是跟着一个人类回家后，他一定会骂我发了癫。可这会儿我没有癫，我只是，看到了这个老人眼里那真诚的渴望。我想，也许我可以陪他一段时间，有一天，他不会痴痴傻傻地对我说话后，我再回去找长生。

　　老人见我跟着，停下来问道：“你要跟我回家？可我家没得好东西喂你吃啊。”我不是好吃的猪，我就想陪陪你，我说。老人听不懂我哼哼叽叽说什么，但他看懂了我的脚步，他乐了，一拍巴掌：“好哇！我张老倌白得了一只猪！你既然不嫌弃我，那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很奇怪的一副景象，小白猪哼哼叽叽地跟在张老倌身后，回家去了。张老倌的家真的很郊区很郊区了，我们走了很远，还过了一座独木桥才算到家。啧啧，那也叫家？就是一间土砖房子，小小的，很破旧的样子，比起我们七里养猪场来寒碜多了，就算是红星养猪场也要比他家气派得多。

　　老人的儿子正在做饭，炒白菜杆子和白菜煮汤。他回过头来看见老馆背后的我，瞪大了眼睛：“爹，你从哪儿弄来这只猪？你怎么有钱捉猪啊？”张老倌神秘的笑笑，并不答话，去寻了点白菜叶子给我吃。末了，才笑嘻嘻说：“这猪是我捡来的。”老馆告诉他儿子这一天的经历。我才知道了他儿子原来叫做阿志。

　　阿志听着张老倌的讲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乐道：“爹，你真是撞大运啦！两块钱换一只猪，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啊，你好久没吃肉了吧，明天我就给你做顿好肉来吃吃！”

　　我一片菜叶子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噎着了，这阿志，跟我见过的人没什么区别嘛！张老倌见我这副狼狈样子哈哈笑起来，他摸摸我的头，对阿志说：“不行，这猪我得养起来。”

　　“也好，养壮一点儿还能卖点钱。”

　　这狗东西！我一怒，忙把吃进嘴里还没有下肚的白菜都吐了出来，我不吃你的东西，我走了！张老倌一看，也急了，忙把我搂住，向我道歉，又冲阿志发火：“混账东西，这猪不卖！他是我朋友！”

　　这天，阿志费了半天劲儿，总算搞清楚了我和张老倌是朋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于不说要杀猪吃肉了，他说：“嗯，那这是不能杀，要杀了它，我们就连猪都不如了。”

　　虽然他那句“连猪都不如”很是贬低了我们猪的地位，但因为他说不杀我了，于是我又把阿志同其他人类区分开来，就算接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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