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

　　“与你无关。”
　　伊莱摸摸脸，想起不久前不归林中的情景，心底升起奇异的感觉。
　　奠柏并没有再惩罚他的无礼，一直以背影示人的他还转过了身。只是被他那些眼盯着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耳朵里像有无数口大钟同时共鸣，让他有种脑浆都被煮沸的感觉。
　　好在奠柏在他心跳的快从嗓子眼儿吐出来之前收敛了神力，伊莱几乎是逃出了枯树林。既然已经被读取过思维，奠柏应该也已经清楚了他的计划，任他走出不归林算是默许。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阻碍，就是那名似乎知道很多的医生。但当伊莱赶回渔村时，却发现两天前促膝长谈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
　　“医生家乡传来了消息，她听了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邻居的少女告诉伊莱，但消息的具体内容她也不得而知。
　　障碍被排除，伊莱开始在临近村落散布失控的海神重新出现的谣言。
　　混迹人间的多年经验告诉伊莱，谎言要七分真掺三分假，才能让十成的人信以为真。多亏医生肯把背景交代得事无巨细、安德鲁曾经带他去传说中的“海底城”附近看过，伊莱的话与当地流传多年的说辞完全吻合，又恰到好处地敲打着人们心上的隐忧，他很快取得了话语权。
　　“每次月圆之夜的风暴都是海神与恶龙的搏斗痕迹。”他对着脚下黑压压挤在一起的人头说，“必须尽快肃清污秽，否则神的惩戒就将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谁也不知道神的惩戒究竟会是什么样，但这话的效果十分显著，人们开始互相猜疑、互相检举，从最初的背后议论、匿名上报，逐渐演化成了大规模的清洗。
　　“别让他跑了！”
　　“快、绑的结实点儿，送到克拉克先生那里去！”
　　恐慌和狂热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笼罩并异化了这个普通的村庄。贪财的记账员、通奸的寡妇纷纷被抓起来，街巷和栈桥上不时经过押送着“罪人”的人群，有孩子坐在路边大哭，而一切又被海浪的巨响卷去了。
　　“奉神的旨意，将罪人投入不归林，交由祂的眷族去审判和处置。”
　　先知告诉他们，不归林的奠柏是海神的眷族之一，所以才会在恰好的时机出现。投入其中的罪人会被撕碎重归大地，作为滋养万物的养料，而善良纯粹的人走入其中会安然无恙，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人们得到了新的偶像，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得到滋养的不归林也迅速滋生出新的绿意，从树林中心向外延伸，一切都显得步入正轨而充满希望。
　　“汝做得非常好。”
　　在月圆之夜前一天，奠柏将伊莱召回身边。他和这片森林一样看上去比之前好上许多，模拟成的人形也精细了不少，伊莱甚至看到他腰带上雕着叶片与栩栩如生的虫类。
　　作为奖励，奠柏再次允许他在林中休息。在伊莱睡着时，奠柏出于好心帮他吃掉了噩梦，像前两次做的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意外尝到了异常美味的东西，比起这家伙自我催眠胡编乱造的东西，货真价实的记忆里夹杂着刻骨的深情，这种人类独有的不可名状之物像菜肴里的汤汁，极大地提升了入口的层次感。
　　而他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令血雀日思夜想的女人，她的真实面目的确优雅而闪耀，可惜事实并不像这只愚蠢的鸟类告诉自己的那样。
　　就是她背叛了伊莱。

　　与此同时，伊莱也在梦中见到了不寻常的东西。
　　原来和传言一样，奠柏并不是一开始就占据了整片不归林。他看到了刚刚拥有形体和意识的奠柏，只是一株一人高的植物，看上去极其普通——好吧，它和其他树木还是略有些不一样，会冷不防张开叶片吞下路过的动物。
　　那时候它最大的消化囊也只能吞下一头小鹿，捕食并不能满足所有需求，也要像普通的植物一样从土壤里获得养分，小型的飞虫和鸟是充当着最常见的食粮。
　　而这一切都在那名少女到来时改变了。
　　那时候林中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雪松参天，灌木丛里长满酸涩的浆果，地面被低矮却茂盛的豆科植物覆盖。奠柏隐藏在其中，它不高也不矮，不算繁盛也并不枯槁，那名脸上裹着厚纱的少女却不知为什么选中了他脚下的土地。
　　“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对放在地上的襁褓说不断道着歉，最后哭得浑身颤抖，捂着脸跪在地上。透过毯子改成的襁褓，能看到婴儿微张着的嘴，他现在不饿，也没有哭闹，小手还在半空中抓着。
　　少女离开后，天一下子就黑了。婴儿身上散发的新生儿气息与天然的奶香诱惑着它，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那个小小的身体卷了起来。
　　除了外面包裹着的布料有些难扯开，这无疑是一顿绝佳的美味。
　　它还发现，被消化掉的不仅是猎物的□□，还有它们临终前所有的记忆与精神。属于婴儿的最后一点物质被消化干净前，它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轻易了解到少女是怎样被诱骗着沉沦，又未婚生下孩子；婴儿刚刚降临到世间就被夺去生命的怨恨也被全盘接收。
　　被抛弃的小可怜成了食人树的第一股力量，第二天它开始疯长，同时人类独特的味道就此刻入了它的骨髓，让它狂热地渴望下一位访客。
　　麻烦，愚蠢，感情用事，作茧自缚。这是它在吞食人类的过程中，对这个号称拥有智慧的种群留下的唯一印象。它逐渐吞并了整片森林，让方圆几百里都变成自己的手足；附近的村落甚至城市里都开始流传惩戒之林的传说，人们开始把一些经过公审判定有罪的人投进不归林，并给它取名“奠柏”。
　　没过多久，奠柏在送来的人里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它一下子就认出抛弃婴儿的少女，只不过这次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送她进来的男人顶着婴儿记忆中仅出现过一次的英俊脸孔，少女苦苦地哀求他，可他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叫做“不贞”的罪名。
　　“是你得寸进尺，非要给我惹麻烦，不怪我，不怪我……”
　　奠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烦躁。
　　他打断了男人扭曲着脸不断重复的话，把两个人一起投进胃囊。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了，能轻易塞下更多的人类，他听到两个人在消化液里哀嚎着，很快就没了声音。
　　人类在相恋时似乎都会许诺永不分离，他们做到了，大概会十分开心。
　　伊莱悬浮在画面外看着奠柏所经历过的一切。随着躯体被消化掉的是人的记忆、感情与欲望，这些过分沉重的东西经过无数次重复，竟也令人习以为常。
　　只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株可怕的植物曾经历过的冰山一角，终究还是令他承受不住地感到悲伤。

　　伊莱再次醒来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负手站在面前看着自己。他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才认出对方就是奠柏，现在对方有了正常的眉毛、鼻子和眼睛，伊莱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对方的声音也变得具象，不再是直接传入大脑，而是真真切切能看到嘴唇在动，通过空气震动着鼓膜。
　　他说，汝可以一直跟在吾身边。
　　伊莱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位神秘的食人树对他突然生出了爱怜之心，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炫目的阳光、温柔的暖风与和善的垂怜都太不真实。
　　于是他摇摇头：“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必须回去见的人。”
　　“你要见的人已经不在了。”奠柏甚至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那只手和人类的没什么两样，就连上面的温度都一模一样。
　　“我会把她找回来。”
　　“你做不到。”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
　　“是她舍弃了你。”
　　青年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教唆你把神的指示付诸纸笔，成为她的家族沽名钓誉的筹码，等你失去了一切、她们也尝尽了作茧自缚的苦果之后，再给你指一条根本行不通的……”
　　“不是的！”他嘶吼起来，“格秋不是那样的！”
　　“我们青梅竹马，她一直照顾我……她病了，我要想办法治好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看着青年颓然跌倒的身影，奠柏没有再说下去。
　　他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被掩埋的、不想面对的记忆从另一张陌生的嘴里重新听到，那一刻伊莱几乎想拿起匕首，插入对方的心脏。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打败那个怪物，但对方淡青色的唇一张一合，每个字都结结实实地钉在他的神经上，并且穷追不舍；因为他知道每一个字都是实情，所以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我不需要你同情。”
　　他说。
　　“……吾并非同情。”邪神露出困惑的神情，连带着恢复了他略显艰涩的语言，“吾只是不懂。”
　　不懂他明明受到神赐，却非要自甘堕落、自寻烦恼，像最蒙昧无知的人类一样生存。
　　他从未见过如此完全不被欲望衡量和左右的人。这只弱小的血雀到底是为了什么坚持下去，又是什么能让他长久以来一直痴迷，甚至不惜与阴森可怖的自己合作？
　　奠柏还想问下去，但他们的对话没能继续。伊莱撑起身体正要说些什么，奠柏忽然起身，做出噤声的手势。
　　“有人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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