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日本平安时代物语

作者:波逐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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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引


      宫城飞香舍,云影翩翩,彩袖纷飞,宫女织染忙。

      偌大的宫殿,平日里,只有宫女来来去去。花朵开得再艳,欣赏的人毕竟是少数。深居后宫的日子总是平淡无奇,手上虽有工作,但嘴皮子和耳朵总要有东西打发,大家聚在一起染布做女红时最适合闲聊八卦。

      而那飞香舍,也就是被称为藤壶的地方,便是下午时分女官们聚集劳作之地。

      密密的隔帘,层层的屏风,挡不住青春少女的笑声,风一吹,欢声笑语闲言碎语便随着帘子荡了出来。

      “喂,你见过新来的梅壶女御了吗?”

      “听说是个美人呢。不过相貌倒没见过。”

      “好像说性格有点阴沉……这年头,若不好生经营,长得好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诶,明子,别乱说话。梅壶女御大人可是藤原家的长女,小心得罪她的娘家人呀。”

      其他的女官也纷纷附和,“对呀,梅壶女御的靠山可真不可小看。唉,我要为我家娘娘好好打算才行。”女官们各侍其主,她们的命运和她们的主人紧密相联。

      “听说梅壶女御现在还没有受到天皇的宠幸吧?”回话的是那个叫明子的女官,“我要好好地为我们娘娘才行,断不能断了现在的恩宠。”

      旁边的女官轻轻地啐了一声:“切,还不是为自个儿打算。”

      明子置若罔闻,转头吆喝坐在角落的青衣女官:“喂,你……对就是你,帮我把梅红色的染汁拿来。”

      那青衣女官没有动身,只是轻轻答道:“梅红和您手上的青色布料不搭,不如选另一种颜色吧。”青色的身影隐在竹帘的阴影下,迷离而疏远。

      “你这下等女官居然敢不听我的吩咐!”明子恼羞成怒,起身便像那青衣女官走去,怎知脚下被长裙绊了一下,袖子卷翻了放在一旁的藏青色染料,浓稠的染料泼了出来,溅上了她乌黑的长发。

      “啊……我的头发!”明子一声惊叫,竟顾不得理会青衣女官,兀自手忙脚乱地整理起头发来。

      女官们聚集的小厅马上乱作一团,女子的长发本就长长地散开,身上的十二单衣又繁琐缚住了行动。一会儿功夫,又有几瓶染料被打翻,惊呼声此起彼伏。

      坐在角落的青衣女官似乎不为所动,握着银针的手上下飞舞,丝绢上的图案正越发清晰生动。

      “人心真是浮躁呢。”厅内的吵杂声太大,害她连屋外的蝉鸣都听不清,青衣女官蹙了蹙眉,轻轻放下手中的丝绢和绣线。

      “丝萝,我们走吧。”一直坐在旁边的女官恭敬地点了点头,伸手扶起青衣女官。

      混乱中,整理头发的明子抬起头,见那青衣女官正缓缓起身。猛地一把火气攻上心头,把正欲离开的女子喝住。“站住,闯了祸还想逃!”厅内的其他女官听这么一喝,纷纷把头转向立在门边的两人。

      夏末的阳光,慵懒散漫,洒在亭亭而立的两人身上,竟活泼了起来。

      青衣女官秀美不可芳物,眉如远山,目如清潭,唇如红樱,肤如白雪,在屋内与屋外的分界就这么娉婷而立,与庭院中的花木连成了一幅美好的图画,让人看着不觉沉醉其中,只觉岁月静好。

      身旁的粉衣女官相形之下便逊色多了,相貌清秀,眉宇间透出隐隐聪明狡黠。

      屋内人看清了这两人的相貌,反而安静得出不了声。青衣女官的脸上淡淡现出一朵笑话,转身离去,留下一室魅惑。

      “梅壶女御大人今天身体欠佳,需先行回去休息了。”尚未离去的粉衣女官对着满室狼藉道,漫不经心,声音听不出喜怒。

      直到两人先后离去了很久,屋外的蝉鸣已彻底取代了室内的声音,屋内才发出一声惊叫。曾对现任的梅壶女御——青姬发难的明子更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边,青姬正带着丝萝缓缓走回梅壶。青姬手上还拿着那幅尚未绣好的丝绢,她看了看身旁,丝萝正低头亦步亦趋地随侍在身边。“唉……日子开始变得无趣了。”

      “青姬大人该是时候有身为女御的自觉了。请不要再打扮成女官的样子。”宫内娘娘和女官泾渭分明,有权势娘家的青姬更需注意。“以后青姬大人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宫内谈论的焦点,请您要谨言慎行。”

      “你说的是,我又要成为外表光鲜的人偶了。你早就想像刚才那样向大家公布我的身份了吧,丝萝。”青姬扫了身旁这恭谨的侍从一眼,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成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漂亮娃娃。

      “青姬大人,你多虑了。而且,青姬大人也不可能把美貌藏在帘帐后太久,美丽的花朵除了本身的美貌也要靠香气吸引蜜蜂和蝴蝶,不是吗?”

      “那就请你为我准备招蜂引蝶的香气吧。”青姬看着不远处掩映在花树中的房屋,梅树在此时长满了细碎的绿叶,丝毫没有寒冬争艳的明艳之感。

      如此的韬光养晦,正如少女未出阁前的那段时光,可惜,当冬天来临时,一切皆有了变化。

      光野派丝萝来到我身边,是想提醒我身为藤原家人的责任吧?虽然在宫中初见丝萝时问她是否和介少将有关系她但笑不语,不过,承认与否又有何分别呢?世间终无完全可信之人,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之分。青姬苦笑,光野啊,你不必刻意提醒,你我都清楚,若梅花在冬天不能怒放,便难逃被砍伐的命运。知道了这命运的我,又怎会不努力绽放呢?

      夏夜里,蛙声清脆,月冷清,疏影横斜。荷花池上,花叶迷离,清风慵懒。

      身着月白色狩衣的男子踏着小桥而来,池塘边点点灯火,灯火的尽头一排雅致的小屋。晕黄的灯火和天上的明月呼应着,柔光让空气变得氤氲一片,安定,带着些许惑人。

      男子掀开前厅的竹帘,道一声“失礼了”,便躬身走进屋内。

      封平环顾四周,前厅没有人,正对着门的屏风惹人注意。屏风上山峦重重,山路、茅屋清晰可见,仔细看还发现有人挑着东西上山,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光似乎让画中人活了起来,恍惚中只觉得那挑夫正摇摇晃晃地沿着山路而上。

      封平看得入神,空气中飘过淡淡的香味,许是来自自然的味道。

      身心正放松之际,里屋传来少女的声音,“少辅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不进来呢?”

      封平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赴佳人之约,暗恼自己的无礼造次,随手整了整衣装,循着灯光和隐隐香气往内走去。

      “知墨小姐,承蒙招待,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封平走至内间门前,木门早已打开,那隔着里间的竹帘放了下来,静静的垂挂着,内里的灯光从帘中透出,奇妙地带着点绿意,人看着,不觉满心清凉。

      “能得到大和少辅的赏识,是小女的福份。少辅,先请用茶吧。”不知何时,封平身旁已放上了一杯热茶,茶香缕缕,轻烟袅袅。

      此时此刻,清风拂,茶香飘,夏季的燥热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淡褪消失,只留下两人间的暧昧气氛。封平捧着轻薄而温润的白瓷茶杯,觉得身心舒泰,朦胧中,竟有种不真实之感。

      “好香的茶,知墨小姐真是风雅之人。”封平抬头,但见帘隙里,绿光清浅,遥遥曳曳,细看,原来是竹帘后垂了一幕青纱,此情此景,让封平的神思不觉飘飘然起来。

      “少辅过奖,几日前收到少辅的香笺,不知小女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少辅的垂青。”言语中有羞怯之意,甚是可爱。

      “哪里,能得到知墨小姐的回信,才是在下的荣幸。”暗香飘浮,是荷塘处传来的吧?封平微转头,格子窗微微打开,视线正好穿过空隙窥见池塘上荷花满布的景象。细碎的铃声隐约传来,该是荷花盛开时的细语吧?

      一切,就像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看不得真切,但又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惟愿梦境安好,永不醒来。封平回头凝视竹帘,帘内人影翩跹,想起里面坐着的就是自己心系已久的佳人,封平的心跳不觉加速,却又不敢再靠近一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啊。

      “这样啊……”正在封平胡思乱想时,清浅的叹息从帘内传出,“人皆说大和少辅稳重正直,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所以……我……”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

      封平心一紧,帘内人似有什么神伤之事,连同自己也紧张起来。他身子前倾,想向前掀开帘子,却又不敢。

      帘内声音又絮絮道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难言哀伤之事。我虽有才女的名声,但终究是以声色事人的艺人,身似浮萍,终是由不得己。”

      “小姐如有什么吩咐,在下当愿效犬马之劳。”

      “吩咐怎么敢当。知墨只求能得一相知之人……啊,是我失言,我怎能说出这么无礼的要求……刚刚那句无心之失就请大和少辅当作没听过。”

      “能成为小姐的知己,是在下不敢奢求的事。承蒙小姐垂爱,我当然会接受。”怕知墨有所顾忌,封平马上开口。

      “真的……不会为少辅带来麻烦吗?若是少辅已有红颜知己,那就算知墨自作多情吧,若是日后,少辅找寻到真正希望交谈之人,也……”

      “没有现在,也没有日后。”封平听着帘内人带着些许自卑,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心中的柔情和不舍更长了几分。知己……知己……如此情意深重的一词,胜过那露水夫妻千百倍,封平凝望着那纤细身影,一时间呵护怜惜爱慕之情夹杂,分不清哪种分量占得更多,只知道日后要倍加珍惜这愿意托付与己的女子。

      “少辅。”纤手盈盈掀起半边竹帘,轻纱掩映中,娉婷身影缓缓走近。封平抬头,只见已从帘内走出的知墨对着自己盈盈一拜,眼中湿意迷蒙。

      “知墨……”封平抬手,抚了抚对面女子的秀发。人前意气风发的人儿也有我见犹怜的一面,这般柔弱的模样该是从未示人的吧?封平心下叹息,这是需要捧在手心呵护的珍宝啊……

      封平见知墨羽睫轻颤,琥珀色的双眼带着些许害怕。封平笑笑,她是怕接下来男女会发生的事吧?封平看着知墨纯洁如小兔般的模样,心下疼惜之情更浓了。

      “放心,我现在不会碰你。”两人尚未相熟,封平想,他不会逼知墨做她不情愿之事。

      “慢慢来,我们从互相熟悉开始吧。”他俩的事,该是细水长流般悠长的吧,脆弱的花朵,需要在细心呵护下才能绽放。

      知墨点头。俯首间,幽香流泻,那是清浅醉人的荷叶香。

      安倍宅中,流云正倚着窗斜卧着,右手无聊地拿着长竹签,拨动香炉里的香块。

      没有鲜花的屋内,一室醉人花香。

      “丝萝那小妮子做的香越发的诡异了,这么风骚的香味,用来招蜂引蝶不成?”流云左手托腮,右手继续作践那些早已被拨得七零八落的香块。蓦地窗外传来轻微声响,流云没有回头,道了句,“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在外面虎视眈眈的,想来索命不成?”

      屋内马上多了个黑色身影,正是流云的杀手好友,荼蘼。

      “怎么突然对薰香有兴趣?你不是素来不爱这种奢靡的东西吗?”

      “奢靡的东西也是有它的用处的,何况这是别人送的,不烧了多可惜。”

      “你不觉得这东西……闻多了,味道很恼人?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荼蘼挑了个离香炉最远的地方坐下,对这香味一脸不屑。

      “唉,你倒挺识货。看来我不必担心你会着了香气的道了。不过你那沾染血腥的衣服,拿香来熏熏倒也不错。”流云开口打趣,原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了抹调皮的笑容,平白无奇的相貌似是中看了许多。

      “熏衣就不用了。世间这么多种香,我就只和迷香打交道。其它的古怪玩意,留给你这个古怪的人玩儿就好。”

      “不是只有令人昏迷的才叫迷香啊,世上香味各异,皆能在无意中左右人心,只要用得恰当,便是迷香。”流云幽幽开口,复述了许久前认识丝萝时丝萝对她说的话。

      “好有趣的说法。不过你用来迷惑人心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还需要这香吗?”

      “当然需要。阴阳师本就是世间最喜迷惑人心的人,能迷惑人心的东西,怎会嫌多。”流云把烧尽的香灰拨到炉子中央,轻轻盖上炉盖,让香味渐渐隐去。

      “不和你多说,今晚还有任务。对了,我擦剑的方帕忘了带,你给我一条。”

      流云随手递过放在炉边的一抹白帕子,“好好保养你的剑吧。”

      少顷,待到香气尽皆散去的时候,那屋内,已是一室冷清。

      这日三更,二条大街上的一户贵族家,主屋里漆黑一片,月光透过窗棂而入,一位男子倒于地上,气绝多时,脸上覆着一抹白帕子。帕子上血迹斑斑,是杀手在拭剑时留下的痕迹。

      暗香,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徘徊不去。

      接近黎明的时分,正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月光的明亮早已消失无踪,黎明的光亮尚未降临,知墨赤脚站在廊间屋檐下,夏末的露水已有点冰冷。

      “小姐,你一夜未寝,快去休息一下吧。”送走了封平,知墨唤来黛眉收拾屋子。弥漫着香气的房子她不喜欢,便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屋子收拾好了吗?”

      “嗯,收拾好了。真不明白小姐,你明明不喜欢轻纱和薰香的,为什么偏偏要在房内做这样的陈设?清理起来好麻烦。”

      知墨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几不可见。她回头对黛眉说:“你还小,还不懂得人心。待你大了就知道了。”明眸闪亮,坚定的光芒藏着从不示人的些许悲凉。

      “我不明白。”

      “人心需要撩拨,言语、香气、物件皆是手段。投其所好,中其要害,左右其情感,便是其中的关键。”知墨娓娓叙来,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物。

      “小姐这样说,我越发不懂了。”

      “你日后用到时自会明白。”黛眉不明白最好,小小年纪,还是纯真无邪的好。像自己那样如此心机计算,身心皆是虚伪丑陋的人,连自己看多了都会厌恶。知墨的眼光投进无尽的黑幕,她想起了光野,那个一眼把她看透的男人。封平以为她捎去芦花是捎去情意,光野却笑着说这只是牵引别人心念的小诡计。知墨心下暗叹,果然是物以类聚,不过既是手段,能助我达到目的便好。

      就像今夜,她成功地圈住了封平的一颗心。戴上了脆弱的假面又何妨?燃起迷乱人心的薰香又何妨?谋事,在人啊。

      “只不过,这月色,实在太冷。”知墨抚上发梢,封平碰触她的那一刻,她的颤抖,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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