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心情复杂的秦荨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勉强入睡。

　　天还只有蒙蒙亮时，楼下突如其来的咣当声吵醒了秦荨，把她生生从睡梦里拽出来。

　　秦荨迷蒙眸子撑坐起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她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略显烦躁地起了床。

　　她们家坐落在一处机关大院里，是家属区，住在这里的都是她爸爸的同事及其家属。家属区分成了三个区域，秦荨家所在的区域附近有一个小篮球场，篮球场周围是四五幢形制相似的双层小平房。

　　只是小区年代久远，门口的大铁门每次开关都会发出令人感到不适的摩擦声，方才吵醒秦荨的叮咣声，就是从大门口发出的。

　　但是这次的声响特别剧烈，像是有人故意在找茬。秦荨惊吓之余，不免有些气愤。

　　她跑到卧室的窗边拉开窗帘，打算一探究竟。楼下自家小院子的铁门外，围着好几个气势汹汹的大汉，小院子里的地面上斑驳着一片红色的油漆，不远处的篮球场上也同样地用红色油漆书写了好几个大字，歪歪扭扭，分外可怖：

　　秦怀义还钱！

　　那几个大汉又是打又是砸的，骂骂咧咧，奈何铁门锁着，他们也闯不进来。

　　“秦怀义！你别以为你躲家里不出声我们就没办法了！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要不还钱，就把你家房子拿去卖了！否则，我让你一家老小不得安宁！”

　　那些人一边骂一边拿着拿着各种工具叮叮当当地在铁门上敲，棍棒交加，发出的声响还是把熟睡中的小秦羽也吓醒了。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坐起来先是醒了醒盹，接着就抽噎了起来：“姐姐……姐姐，怎么回事啊……”

　　他虽然懂得不多，但父亲的名字他还是听得懂的，那些大人的语气他也听得出来的，他猜得出应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秦荨尽力屏蔽着那些打砸声，放下窗帘，折身奔到床边去哄弟弟：“阿羽乖，不怕，没事的，姐姐在。”

　　小秦羽抹着泪抬头看姐姐，疑惑地问：“姐姐，爸爸妈妈呢？那些坏人为什么一直在骂爸爸啊？”

　　秦荨抱着弟弟安抚的双手蓦然地一顿，脸上瞬间闪过一些不自然，唇角安抚弟弟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她还没把隐匿情绪的功夫操纵到炉火纯青，但是秦羽还太小，察言观色的能力还不够，又被楼下的人群吓坏了，他没看出姐姐的不对劲来。

　　他只是扬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等待着姐姐给他一个回答。

　　秦荨的僵硬只持续了几秒，到底还是迅速找回了思绪。她朝小秦羽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摸着小秦羽的脑袋哄他，道：“阿羽你忘了吗？妈妈昨天临时要上夜班，所以不回来。爸爸也有事儿要忙，楼下的那些人都是坏人，我们不理会就可以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走啊？我害怕。”秦羽再次把小脑袋埋进姐姐怀里，又闷闷地道：“那些坏人好凶，他们是来欺负爸爸的吗？”

　　“不会的，阿羽，有警察叔叔呢……”

　　秦荨呢喃着这一句，既是在安抚小秦羽，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但她心底是忐忑的，不知道爸爸的案子，最终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知道所谓的警察叔叔，会是他们一家的拯救者，还是爸爸罪名的审判者。

　　楼下的那些人嚣张了大半天后，眼见的确是打不开秦家的大铁门，也叫不出秦怀义，最终赶在周围邻居见状要喊来保安时，骂骂咧咧地走了。

　　喧哗声终于淡去，秦荨抱着秦羽等了一会儿，才如脱力一般松开了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她带着同样也放松下来的小秦羽穿衣下楼去卫生间里洗漱。

　　出门时，秦荨尽量忽视旁边的那片触目惊心的狼藉，抓着小秦羽的手紧了紧，掌心沁出冷汗，她抬手捂住秦羽的眼睛不让他看这些，小孩子容易受刺激，牵着他一路小跑着出了家属区的大门。

　　跑出小区大门外，看着朝日的晨光从头顶上射过来，秦荨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她仰着，生生逼退了含在眼睛里的泪。

　　小秦羽眯着眼睛逆光看去，抬头问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秦荨眨眨眼，眼眶微红，摇头笑道：“没事，沙子吹进眼睛里了而已。”

　　说着她就将小秦羽垮下来的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再度牵着他的手，向公交车站走去：“阿羽别耽误时间了，姐姐送你去上学。”

　　小秦羽不疑有他，天真地点头，牵着姐姐的手，乖巧地跟着她去上学了。

　　把弟弟送去学校后，秦荨才跑到附近的建行自动提款机上，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建行卡，塞进机器里，机器提示她输入密码后，显示屏上显示的六位数的金额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秦荨终于确定昨晚不是梦。

　　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认识了那个“小松阿姨”，她也真的帮了自己。这些都不是她的单方面臆想，她是真的得到了对方的慷慨解囊，她可以支付爸爸的住院费了，以后也不用卖房子了，欠债也可以解决。

　　在去医院的路上，秦荨愁思了半天该怎样跟妈妈说明白这笔钱的来路。她一时冲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眼下，事情虽然可以解决了，但她突然发现，要怎样去天衣无缝地圆这个谎，才是最麻烦的。

　　尚且年少的秦荨，突然间意识到，磨难带给她的成长，可能还远不止于此。然而，这种成长也没能让她立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出神的时候时间总是飞逝的，她到医院了。

　　下出租车时，秦荨的手里已经提了一袋子的早餐——她怕妈妈在医院里照顾了爸爸一夜，没来得及吃早饭。

　　依旧是熟门熟路地上了住院部的十二楼，秦荨到了爸爸的病房门口停下，做了个深呼吸，才推门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妈妈伏趴在爸爸病床旁睡觉，而爸爸依旧处于昏迷状态。

　　秦荨看着妈妈掩藏在白大褂下的疲累身影，心里没来由地就酸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出事，她其实，从来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观察过妈妈。

　　赵书悦一向浅眠，不待人唤醒，秦荨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就清醒了，并且迅速打起了精神，她温软了眼神看向秦荨：“阿荨？”

　　秦荨把早餐放在病床旁配置的桌子上，说道：“妈，忙活一晚上了，还没吃饭吧？这是我买的早餐，你吃了就回去休息，爸这儿，有我呢。”

　　赵书悦明显就是一愣，似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向娇生惯养的女儿，会一夜之间懂事到让她有些心疼，她眼眶有些发热：“阿荨……”

　　赵书悦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其实性子很是坚强，能让她露出脆弱的神情的事情屈指可数。秦怀义出事的时候是一次，这是秦荨第二次看见妈妈红了眼睛了。

　　秦荨立刻就有些手足无措了，她其实并不是一个感情太过外露的人，这点和妈妈有些相似，她从小除了哄弟弟之外，其实挺不会安慰人的，只能笨拙地拍拍妈妈的肩膀，道：“妈，你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原本有些伤感的赵书悦，在听到秦荨故意语带俏皮地打岔时，果然情绪就恢复了不少，被逗得“噗哧”一笑，点了点秦荨的额头，嗔道：“好~小机灵鬼。”

　　她顺从地接过了秦荨递过来的早餐，发现内容还挺丰富。

　　赵书悦心情略带复杂地道：“阿荨……以后，不要买这么丰富的早餐了。我们……还是要省点钱的。”

　　赵书悦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苦涩极了，她其实也不愿孩子跟着她吃苦的。一双儿女从小到大都是衣食无忧的，几时过过如此捉襟见肘的日子？

　　但是秦怀义……

　　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他的这一个失足，不仅毁了自己，更连累了这个家。

　　赵书悦扭头望着病床上对外界毫无感知的秦怀义，眼波晦暗不明。

　　秦荨也看见了妈妈望向爸爸的复杂眼神，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银行卡硌得她手心生疼。

　　她还是没想好，仍旧不知道该怎样理所当然地将手中的银行卡交出去。

　　“妈……”秦荨张了张嘴，艰难地开了口，艰涩道：“我们以后……不用担心钱了，我……”

　　“嗯？”赵书悦一头雾水地看着秦荨磕磕绊绊地说着什么，眉心微蹙心里依稀有些不好的预感，问：“你刚才说不用担心钱了？怎么回事……”

　　她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就适时响起，打断了她询问秦荨的话。

　　“喂，您好。”
　　“我是。”
　　“哦，好好，我马上到。”
　　“麻烦你们了。”

　　话语被打断，秦荨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她其实也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失落，但确实松了一口气。

　　她怔怔地望着妈妈打完电话，挂断后转头跟她说：“阿荨，我现在要去派出所一趟，你爸爸的案子具体情况下来了，我得去了解一下。你在这里照顾爸爸，我去去就来，啊？”

　　说完，赵书悦也来不及再问清楚方才的事情了，她交代完就拿着早餐，拎过包，快步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秦荨和父亲两个人，秦荨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滴滴作响的医疗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秦荨指尖摩挲着兜里的银行卡，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机会拿出来。

　　但这事，早晚是要坦白的。

　　她扯了张椅子坐到爸爸床边，望着秦怀义沉睡不醒的面容，心里酸涩至极。

　　秦怀义头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一旁的吊针架上挂着输液瓶，他一贯文气的面容此刻只有病态的苍白。

　　秦荨喃喃地道：“爸，您要是清醒过来，会后悔吗？”

　　十八岁的秦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聪明才智似乎只有在念书考试上派得上用场，在这样的生活琐事上，她根本就是个白痴。

　　最终，她把目光望向了手机微信上的松鼠头像，划开对话框，忐忑地打字道：“小松阿姨，我现在面临一个棘手的事情，您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消息发出去后，秦荨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地垂下了眼帘，盯着眼前的一块瓷砖安静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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