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关于男主角这句莫名其妙的建议，还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装潢典雅的市音乐厅密密麻麻地坐了好几百号人，他们大多数着装得体，举止优雅，连交谈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莫名地让人有一种“果然古典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听的”的感觉。
　　让我们把眼光和最顶上的监控融为一体，接着看向音乐厅，人群中有一个不太一样的穿着休闲装的女孩，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因为音乐厅本身不大，所以她看起来离我们不算远。
　　那个女孩留着齐耳短发，杏眼柳叶眉，嘴角因为唇形的原因自然上翘，看起来天真无害，甚至有点可爱。
　　她就是许蔚。
　　许蔚喜欢一切艺术作品。科学家揭示真实，而艺术家创造真实的类似物。由于被创造而体现出浓厚的个人色彩与情感使这些“真实”独特而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音乐是艺术作品，她身处的这座建筑物，同样是艺术作品，当沉浸于其中，会让她有一种超脱物外的释然感，那一刻，什么都不用想。
　　她疯狂迷恋这种感觉。
　　她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轻轻地阖上眼睛。一下子，其他的感官被放大。座椅有些粗糙的磨砺感变得有些软，轻轻地刮着她的耳廓。
　　她的左边没人，右边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女孩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水味，许蔚不是很喜欢。他们似乎是第一次听音乐会，也可能是第一次约会，总之有些躁动；刚开始像毛头小子一样激动，这会儿又羞羞答答地接起了吻。唇齿相交的声音湿哒哒且黏糊，一下子刺在许蔚耳朵里，她蹙了蹙眉。
　　突然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许蔚睁开了眼睛，一位老者从她面前过去，她借着淡淡的灯光看到了老者满头银丝间躲着的几根白发。
　　整个音乐厅渐渐安静了下来，乐手在台上准备。
　　快开始了。
　　施特劳斯专场。
　　许蔚勾了勾唇角，再次阖上了眼睛。
　　刚阖上眼睛，一股挟着水汽的热意涌进她周围的空气，微微地包裹着她，在过分静谧的环境中，一样突兀的还有细微的喘气声。
　　她顿时有了被打扰的恼意，她看向刚刚轻手轻脚坐在她身旁的人，一下子忘记了不高兴，甚至有些惊讶。
　　来人扎着一小撮低低的马尾，金框眼镜衬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很小，甚至有些精致和矜贵。
　　许蔚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艺术家气质。
　　程遇时出了家门才临时起意来听音乐会，赶上了网上售票的截止时间，买了票之后他又匆匆地赶来，外面的雨有些大，溅得他裤腿全湿了。音乐厅粗暴地隔绝了雨声，又柔和地接纳了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入侵者。
　　找到座位坐下之后，他突然发现邻座的女孩似乎有些不高兴，兴许是自己的到来打扰到了她，于是程遇时很抱歉地道了歉。
　　邻座的女孩起初有些惊讶，而后哂笑着说没关系。
　　接着陷入沉静。
　　台上的指挥开始有了动作。
　　一时间，所有人屏息凝神。
　　指挥轻柔地上下挥动几次指挥棒，一阵由小提琴在A大调上用碎弓轻轻奏出的徐缓的震音从地心升起，好似黎明的曙光拨开河面上的薄雾，唤醒了沉睡大地，多瑙河的水波在轻柔地翻动。
　　许蔚在黑暗中弯了唇角，微微地呢喃：“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于此同时，程遇时也轻声地念起了这首诗：“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她恍然睁开眼睛，看向邻座男孩，却不经意对上了眼。
　　男孩的镜片在淡淡的灯光下有些反光，突然明亮的世界有些混沌，不知道她是不是花了眼，那个男孩好像，笑了一下，笑得像明媚的多瑙河春光。
　　歌曲演奏到了第一小圆舞曲，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人们欢歌载舞，一切明亮且轻松。
　　许蔚也笑了一下。
　　碰撞的春光氤氲出香艳的星云。
　　跳跃，起伏，层层推进，收回目光。
　　带着些委婉来到了阿尔卑斯山，少女们起舞伴裳，热烈，忘我，情绪持续高涨，逐渐狂欢，又回到了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少女们美丽大方，牵手泛舟荡漾。
　　渐渐地，音乐声小了许多，像是水泥地上铺设的那层霜，不，更像被姑娘脚踝轻轻掠过水面带起的波澜，铺在最底下，很短，迅速地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歌曲一瞬间推向高潮，如同烟火一般“咻”地一下升天，炸裂，与空气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氤氲出美丽的火花，说时迟那时快，在火花最艳丽的时候，轰然结束。
　　全场安静了三秒，进而迸发出了如雷的掌声。
　　这么完美且令人感受到希望的曲子，竟然是那个男人灵感突发随手写在衬衣上的作品。
　　不可思议。
　　不管何时何地听施特劳斯，许蔚总是浑身充满了劲。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种在各个城市听施特劳斯的场景，仿佛近在咫尺。可却没有一种如同眼前一般真实，一种静默得足够产生气场的氛围，一曲推波助澜的圆舞曲，和一个望而却步的人。
　　少女怀春朦胧羞怯的情感在由柔缓到急促的波尔卡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不否认见到俊俏少年郎的心动，不如说，在朦胧美好的少年时代，有一束清醒冷淡的白月光，是回忆起来会心生柔软的事情。
　　“Der Frühling in holder Pracht erwacht,
　　ah alle Pein zu End mag sein,
　　alles Leid, entflohn ist es weit!”
　　（春天在优雅中醒来，恐怖和悲伤散去。)
　　当人们沉浸在一种状态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一晚上的时间就过去了，一直到出了音乐厅，许蔚都没缓过劲来。
　　她先去寄包柜拿她没带进音乐厅的单反，走出音乐厅的那瞬间夏夜的晚风挟着雨后湿漉漉的空气铺面而来，那是一种很清冽的自然一样的味道，音乐厅里靠的近，程遇时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音乐厅坐落在湳河畔，从音乐厅外看过去，灯火阑珊的城市一河之隔，被水渍碎片化地映现，朦胧又美丽。
　　许蔚心下一动，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镜头定格的瞬间，在音乐厅坐在她旁边的男孩恰好路过。
　　于是她从取景器里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半是星河，一半是一块一块的星群；一半是完整的城市，一半是破碎的城市；一半是光芒，一半是虚无。眉眼如画的长发男孩站在那微妙的分界线，像是残破的灵魂处在喧闹之处无力地挣扎。几分虚妄，几分高傲，几分冷艳。
　　太惊艳了。
　　他太适合镜头了。
　　她犹豫了一下，心一横追上那人。
　　“你好。”她红着脸微微喘着气说。
　　程遇时愣了一下，很快扬起了浅浅的笑容，“你好。”
　　许蔚顿了顿，还是觉得应该直接点，“我刚刚抓拍了一张照片拍到你了，我想问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许蔚打开相机的液晶屏，递到程遇时面前。
　　程遇时微微低头，眼里闪过惊艳，“你拍得很好。”
　　许蔚笑了，“谢谢。”
　　程遇时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可以留下来。”
　　柔顺的晚风微微拂过她的耳廓，带起了微微的颤栗，城市突然变得有些模糊。
　　也许是气氛刚刚好，或是男孩的眼睛过于真诚和澄澈，许蔚明明认识他，却还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骗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和一句温柔的“很高兴认识你”，尔后落荒而逃。
　　-
　　“那天你拍的那张照片，很惊艳，无论是对色彩的把控还是构图，都比我们社团的很多人强。怎么样，考虑一下？”程遇时非常真诚地提建议。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咕咚咕咚咕咚，好想咽下去。
　　“那个……我考虑一下，你给个联系方式我周末回答你？”
　　她听到自己磕磕巴巴地说。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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