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远 春颜笑

　　我一生敬佩的人，可数。除了祖父成吉思汗这样的大英雄，男子汉之外，也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她是我的姑母，我父亲的姐姐。

　　她年轻的时候不顾反对，离开大漠在外面嫁给了一个外族人。祖父当时盛怒，派人抓他们回来。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定会受到处罚，可她和她的丈夫在见了祖父之后，反而得到封赐。后来，我见了那位姑父之后，才知道他是一位很有才华的人，难怪会得到祖父的认可。

　　那之后我经常去姑母那里串门，和姑父聊天。他学识渊博，对天下大势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每次我都能获益匪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原来是大理的皇族，在皇位的争夺中因为某些原因而放弃，落魄下悟出新生，而离开故土。我很佩服他，能轻易地放弃了对权利的追逐。

　　没过多久，祖父过逝，我的兄长继续了汗位。于是我开始随着他们军队出征，要像我的父兄们一样，在马背上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姑母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她有一双和姑母一样明亮的眼睛。不过我实在不会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刚抱着她，她就挣扎着要下地。姑母笑了，“你看你在外面跑得全身泥尘，那达慕嫌你脏。”我尴尬地笑笑，那以后我去拜访他们一家之前，必记得先做整理，免得被小表妹嫌弃。

　　又过几年，一年岁末，我们凯旋归来。全族人都聚在一起，庆祝着胜利庆祝着新年。酒宴之后就是盛大的舞会，所有年轻的男女在熊熊篝火前跳舞，老人们就围坐旁边，奏乐助兴，热闹无比。我忽然看到圈外姑母正表情焦急地寻找什么，便离开跳舞的人群，走过去询问。才得知，我的小表妹不见了。

　　“是不是跑去什么地方玩了？”我问着，“没有，跟她一起出去玩的几个孩子都回来了，还说她早就一个人先回来了，但我一直都没看到她，真急死人了。”姑母跺着脚。我真怕再找不到小表妹，她会把这里所有的蒙古包都掀翻了来找。“我去帮你找找。”

　　本来我想骑马去附近看看，但忽然转念就往营地东北方向——姑母家的那几顶蒙古包所在——走去。有一种直觉，觉得她可能已经回去了。果然，我在他们家最大的帐里找到她，她正坐在榻上看书。已经是个小姑娘的模样，小孩长得真快。我不由得笑了。她慢慢抬起头，目光皎洁，“你是哪个哥哥？如果是带我去吃烤肉，或者看舞会，就算了，我还不如在家里看书呢。”听她这么一说，我笑得更厉害了，没想到她的个性一点也不像姑母，倒像姑父多一些。

　　她忽然放下书，瞧着我，一脸莫名其妙，“你笑什么这么开心，是在笑我吗？”我收了笑，就在她旁边坐下，“不是笑你，你喜欢看书，我陪你一起看吧。”“都是汉字的，你看得懂吗？”她低头继续看书，语气并不是炫耀。我知道姑父肯定会教她汉字，像我身边的弟妹们，没有懂汉字的，他们也不会愿意去学那种复杂的文字，更很少去读书。如果她是那些只喜欢在草原上玩耍的孩子，我恐怕也不会有耐性陪着这种小不点去玩。

　　看到我不仅看得懂汉字，而且识字比她还多，她眼睛里闪着光彩，“你跟我其他的哥哥都不一样。”我笑了。

　　第二年春天，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一件噩耗，姑母因为意外而过逝了。当时第一个念头，小表妹慕颜不知道怎么样，她还那么小，是否明白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我赶紧去探望她和姑父，才知道她竟然变得痴痴的，不理人也不说话。姑父沉痛地跟我说道，“那孩子自从她娘……就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我说什么她都听不下去，连哭都没有哭过……我真怕她就这样随着她娘去了。”

　　我叹息着，原来她都明白。看着姑父把姑母生前用过的一些东西拿到外面烧掉，这种南朝的祭祀风俗，忽然让我心中一亮。我把慕颜带到外面，让她写字给她的额吉，然后把写满字的纸全烧了。她前面写的几篇都是蒙古语，最后一篇用汉语，是一首七言绝句，字体工整，遣词造句也很达意，不由再次让我震惊。

　　那年之后我和她家一直走得很亲。慕颜很快从小姑娘长成少女，父辈们都说她像极了姑母年轻的时候，王兄还封了她那颜公主。那天我去他们家庆贺，与姑父聊起时，他提出结亲的事。我的确是很喜欢慕颜，但不确定慕颜她是也喜欢我，还是只是像哥哥一般敬爱，毕竟我年长她近十岁。姑父说，“颜儿一直想嫁给你，其实这也是我和你姑母的心愿。我们也很喜欢你……”当时我的心情，就如同最暖的春风吹了进来。“不过她现在还小，我也舍不得她，就让她多陪我这个老头子几年，然后你们再成婚，如何？”姑父继续说着，我忙点头，“一切都听姑父安排。”

　　没多久，因为一些原因，王兄决定派我征讨大理。我说服姑父跟我一起出征，不仅可以借他的才智，让他做我的军师，而且他是大理人，对那里地理环境都熟悉。我知道他一直很想念故土，但从不跟旁人提起。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同意，不过他要带着慕颜一起去。既然有姑父同去，我们的胜算更有把握，带着慕颜，应该也不会让她受伤。我便答应了。

　　那次行程，是我领军出征以来，心情最愉快的一次。我们几乎是非常顺利地攻破了大理的主城，又依姑父的计策，活捉了大理王，胜仗归来。

　　后来我和王兄又私访南朝丞相，得知大宋皇帝意图收回江北失地。我鼓励王兄提前解除盟约，先下手为强。虽然我们一直在宋国朝中培养一些内应，但控制他们一直臣服，确实不如彻底征服。让蒙古帝国的大业，自成吉思汗之后发扬得更宏大。王兄同意了。
　　接着蒙宋之战，如在弦之箭。我去姑父家时，提起此事，没想到慕颜会面露厌色。我忽然想起她曾拜过南朝一位老先生学医，大约是这些情愫牵绊。女人，终究多是不喜欢血腥的。我明白，所以忙安慰她。后来她竟回心转意，主动要随我出征。那一刻，我跟自己说，得此女，一生足矣。

　　可后来万万没想到，她在开战前放走一个夜闯军营的奸细。当时我质问她，心存希望，只是她的善良才无意闯下这样的祸。可是她无悔的眼神盯着我，说，“但凭处置。”随即我就明白，以她的聪明，怎么会不记得这里是军营，怎么会无意触犯军法。

　　那一刻，一直站在我身边的慕颜，突然离我好远。我连她的容颜都辨认不清。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涨满胸腔。我狠狠地下令施军法处置。我要让她后悔。也许是以前我太宠爱她，才让她如此叛逆。我已经气炸了。从来不在她面前表露的表情，再也掩不住。让她知道我也有残酷的一面，也好。她终究是我的人，她必须习惯。

　　忽然我像惊醒一般，慕颜，我怎么可以让她痛，让她因我而痛。什么军法，什么战争，这些与她何干。

　　我再冲出去，那两个尽责的可恨士兵将她打得遍体是伤，衣服已被浸染得处处红斑。那些伤好像就在我的心上，撕痛我的心脏。天呐，我怎么这么糊涂。她一直强忍着，连一声呻吟都不肯发出。这是我这一辈子所做的最后悔的事。

　　开战前，我派人将她先送回去，让她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以恢复伤势。我亲笔写了书信，向姑父致歉。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那场仗，我们输得很惨，因为我根本无心再战。满脑子都是想着慕颜，想着她在我面前流的血。回去之后，我去拜访姑父，他推说身体不适而早早送客，甚至也不打算让我再见慕颜。我不知道她的伤是否痊愈。只好派人送些礼物，并附上我的问候信。可礼物都一一被退回。她看了我的信吗。她还在生气吗。

　　我只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战事当中，才能让自己不反复嚼着这些思愁。也许只有当我真正平定了天下，她才会再回到我身边，一如当年我们发小，她就坐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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