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等到春意盎然，便是凤梨上季的好时候。街道两旁的果摊上明亮亮黄澄澄的一片，看着汁水丰沛便是喜人。
　　自打来了余庆镇，傅堂几乎日日都要在这条街上走一道，街边铺摊上的伙计大娘几乎都晓得了他是黎记招的长工。
　　然而傅堂背着背篓所过之处，伙计大娘无不是装作眼神不好没瞧见他，别说主动招呼他上门关照生意了，更是恨不得躲到带刺的凤梨后边儿离傅堂远点才好。
　　傅堂眼瞳幽黯，原本僵硬的眉眼一时又拧紧，更添几分凶气，周身的人群顿时又避开一尺去。
　　这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人踩了脚了？还是被黎记那小老板扣了月钱了？
　　目不斜视故作淡定走过的路人们猜测思忖。
　　这一个个都把他当摩西么！
　　傅堂喉头几乎要梗住，霎时气上心来索性就绷着臭脸硬梆梆目不斜视的走在街道中央，余光瞥及周围悄悄避开的百姓一时竟也不知该解气还是更加郁结。
　　正当时，斜斜里突然传来一道噗嗤之声，傅堂眉眼扫去，只见一红裳少年正捂着嘴侧脸偷笑。
　　显然傅堂刚刚听见的声音正是少年一时没忍住才叫他听及的。
　　傅堂面上顿时滚烫一片，倘若是个面皮儿薄的，只怕这会儿连耳朵尖也要烧红透。
　　都快三十的大人了，竟还做出这般小孩子赌气一样的举动，偏偏赌气的心思还被人瞧了个透，真是丢死人——
　　脚步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视线也僵硬的停驻在少年红色的领口不敢去看少年神色。
　　衣料沿着锁骨边缓缓而下藏入胸前，露出些许白皙肌肤，映衬着鲜艳红裳更显晶莹细腻。
　　……红色？
　　这似曾相识的景象让傅堂猛然抬起头来。
　　眉梢一如之前纤长高挑，清澈鹿瞳却是微微拉长了几分成了更勾人的狐狸眼。虽然红唇不再水润，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干燥，眼下染了些疲惫的黑青，就连原先娇小的个头也蹿了几窜，一身红裳因而手脚处短了一截……可傅堂还是认了出来。
　　是他！
　　一路走来的郁气和方才的羞恼之情顿时灰飞烟灭，傅堂胸膛处再一次激烈如鼓擂的跳动起来，心脏磅礴的震动将喉口紧紧堵住。
　　僵硬的脚步立时恢复如初，不受控制的向少年大步走去。短短数米距离，却是越走越快，到最后几步几乎是跑了起来。
　　在红裳少年面前立定，艳丽的眉眼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傅堂满腹话想说，偏偏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少年不认识他，贸然开口只怕会招来少年反感。虽然要他像黎祥那般大方开口本也是十分为难他的事情，但总该说点什么不然被少年以为是奇怪的人可就糟糕了，问声你好近来怎么样虽然通用但是不是太过装熟了……
　　腹稿打的飞快却又统统推翻从头再来，傅堂简直忙到打结，眉头不自觉便又紧紧拧起，看着颇为不好惹。
　　啊对了眉毛眉毛，不能太凶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突然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傅堂连忙努力放松面部，还没感觉到有什么成效，却从面前听得又一声清晰的噗嗤。
　　他笑了？
　　傅堂霎时抬眼看去，只见少年正眉眼弯弯的看着自己，全然没有他人的厌恶躲避之色，
　　“你可真有意思，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是意外的好看懂呢。”
　　少年捧腹大笑，眉梢高挑，神采飞扬。
　　刹那间，满腹欲吐之言尽数灰飞烟灭。傅堂看着面前几乎粲然大笑的少年，僵硬的唇角竟也不由得温柔翘起。
　　又见面了。
　　……
　　余庆镇的繁华街道上，虽然时近午时，却依旧有不少百姓往返其间，寻觅着为中午或晚上的饭桌上多添一道佳肴。
　　然一处巷口前的台阶前，百姓却是不约而同如避蛇蝎的转步绕过，反倒空出一处小小的天地来。
　　一个黑脸男人，一个红裳少年，坐在台阶上虽是彼此无言，竟是意外的融洽。
　　还是红裳少年先起了话头，
　　“你认得我？我可不是本地人。”
　　傅堂低着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疑，
　　“是……前几日我见过你，当时你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
　　傅堂努力的描述着当时的情景，使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
　　“这样啊——”
　　红裳少年低头笑了笑，转眼又是神采飞扬。
　　傅堂一抬眼，就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然凑近到自己面前，纤长的眉梢没入鬓边，一双狐狸眼近看更显楚楚可怜，红唇虽然不复水润，唇角却精致的让多少小家碧玉也要自叹弗如。还有那顺着衣领边沿暴露在外的锁骨……
　　傅堂连忙避开视线，斟酌着找了个话题，
　　“你喜欢吃点心么？”
　　“点心？”
　　少年闻言一愣，随即连连点头，一双狐狸眼弯弯，
　　“爱吃的，我喜欢甜味儿。”
　　“是么。”
　　不知为何胸膛深处忽然油然而生几分欢欣雀跃，傅堂强压住欢喜，正想说什么，却听少年又道，
　　“不过我不挑食，什么都吃。那个……你可以请我吃东西么？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了。”
　　好几天没吃东西？
　　漂移的神思顿时回笼，傅堂唰的站起身来，
　　“你等我。”
　　抛下这么一句话，傅堂便疾步走到了街对面，在一家包子铺前摸了铜板跟老板讲起话来。
　　许是傅堂表情又让老板有所误会，整个过程看起来并不怎么顺利。
　　红裳少年忍不住托着腮帮子笑看着男人的身影。
　　虽然面相凶了点，不想却意外是个老实的好人。只凭他见过自己那般嘴脸还能毫无芥蒂的和自己一同坐在这里，哪怕那张脸再凶恶十倍，也只是个没心眼的人罢了。
　　甚至，还有点木楞。
　　竟然只听他这个路人一句喊饿就直直跑去给他买吃的，还不晓得先定下报酬。
　　是哪儿洞天福地里跑出来这么个单纯的人？
　　红裳少年不禁眉眼弯弯，随即似若无其事般眼神扫过一圈周围，果不其然附近的百姓纷纷像做贼一般收回了打量的眼神然后快步离去。
　　狐狸眼凝滞些许，却又很快消融。
　　然红裳少年再转回来视线时，包子铺前的男人却不见了人影，就连附近的摊贩上也并没瞧见。
　　人呢？都买了包子，不至于到了这步反而临阵脱逃了罢？
　　莫不是反应过来他是什么人给吓跑了？
　　少年遗憾的叹口气挠挠发顶。
　　还以为今天终于能吃上点东西了呐。
　　没办法，去别地儿碰碰运气罢。
　　红裳少年失落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土，脚下才将将踏出一步，却见黑脸男人突然出现在了视线之中，甚至在看见他抬步欲走时，背着沉甸甸的背篓三步并两步的向他大步走来，
　　“你怎么……不等我。”
　　男人说的气喘，显然肩上的背篓不轻，一双眼却还是直直的盯着少年，眉间已然打成了个结，在旁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但他知道不是。
　　红裳少年素来灵巧的嘴一时竟是张口无言。愣过一瞬，少年挠着后脑勺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
　　“我看见你不见了，以为你反悔走人了，对不住呐。”
　　傅堂皱着眉头将手中的油纸包塞进少年手里，
　　“我从来说到做到，只是让你久等了。”
　　手心里传来阵阵甚至烫手的热度，红裳少年指尖一时蜷紧，对着傅堂扬起个灿烂的笑来，
　　“是肉包子么？”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馅，就每样买了一个。”
　　傅堂说着又从递过个油纸包来。
　　“这也是包子？”
　　红裳少年坐回台阶，拆开油纸包摸出个拳头大的包子，也不嫌烫便大口咬下，看着傅堂手里的油纸包含糊不清问道。
　　“不是。”
　　傅堂亦坐回少年身边，小心拆开油纸包，只见里面赫然是一排手指粗细的凤梨片。
　　“凤梨！”
　　红裳少年顿时笑弯了眉眼，
　　“你怎么晓得我想吃凤梨？”
　　傅堂拈起竹签插起一块递给少年，
　　“你不是喜欢吃甜，只是这附近没有点心铺，你且将就一下，我有认真挑过，应当是甜的。”
　　本是一番讨喜的话，偏偏男人面色有够臭，叫人一打眼看来还只以为是在威胁他交出银子，奈何脊背又僵硬的够呛，面皮也绷得有够紧，生怕他不吃似的。
　　这人可真有意思！
　　少年捂嘴偷笑，却在男人看过来时立刻收敛成一副万事不知的模样，从善如流的接过了男人手中的竹签。
　　右手是皮薄馅大的白面包子，左手是汁多脆甜的凤梨片，少年大口大口吃的再香甜不过。
　　坐在身旁的傅堂见少年心满意足的拍着肚子瘫坐着，僵硬的眉眼也不禁温柔下来，
　　“吃好了？”
　　“恩！吃好了。”
　　视线扫过街前有意避开的人群，少年眉眼微凝，侧脸看向傅堂却见后者正满脸认真的看着自己。
　　真是个呆瓜。
　　少年忽然指了指傅堂肩上的背筐，
　　“采买这么多东西，你是饭馆里的伙计？”
　　收在膝上的手紧张的蜷了蜷，傅堂摇头道，
　　“我在点心铺子做活儿。”
　　话落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急急道，
　　“我会做很多点心，味道都很不错，你要不要来尝尝。”
　　“点心啊——”
　　少年面上露出些许渴望之色，随即却是摇了摇头笑道，
　　“哪天有机会再说罢。你是不是该回铺里了？出来采买这么久还不回去要挨骂的。”
　　不要紧——
　　傅堂才想开口，少年却是忽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土，
　　“那我走了，多谢款待。”
　　“等等。”
　　少年起身的太过突然，傅堂一时也顾不得甚么腹稿便眼疾手快抓住了少年红色的衣摆，
　　“你要去哪儿”
　　“唔——”
　　少年皱眉少顷，很快却是又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不同你讲。”
　　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傅堂嘴唇翕动两下，却不知为何仍是没说出声来。
　　抓着少年衣摆的手渐渐无力的滑脱下来，却仍执拗着拽着一点尾巴不肯松手。
　　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
　　为什么会好几天没吃饭，为什么衣裳上沾了这么多灰土，为什么憔悴消瘦了这么多，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不给你饭吃么……
　　许是知道松手少年就会再次消失，傅堂心一横牙一咬，视线直直盯着少年的眼，视死如归的问道，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话——”
　　少年却不给傅堂再说下去的机会，
　　“没有。”
　　利落的将衣角从傅堂手中拉出，少年重新咧嘴笑的灿烂，
　　“那我走啦，有缘再见罢。”
　　言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小巷。
　　少年如此抗拒自己，他也不能再死缠烂打的追上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再一次从自己面前消失。
　　伸出的手还僵在空中，傅堂迟滞许久，才慢慢将手收回身侧。
　　是他哪句话惹得少年不高兴了么？
　　可是见少年的神色似乎并不像。
　　傅堂抬起眼来，直直对上他视线的路人们纷纷飞快收回眼神，若无其事的走着自己路，只是仍避过了傅堂周身三尺。
　　——
　　原来是因为这样。
　　绷直的唇角耷拉下来，眉间的结虽然解开，一张脸却是更绷紧几重，比之石头也毫不逊色，傅堂沉默的背好背筐向黎记方向走去。
　　所过之处无不是行人避让。
　　傅堂却无心去管。
　　哪怕只是跟他坐在一处，也会因为受到了这样的躲避而心有不快罢。
　　可是，还会有见面的机遇么？
　　镇子并不大，遇见的机率说不定并不低。
　　只是，就算见了面，少年只怕也不会想同他多处罢。
　　情绪起起落落落，回黎记的脚步亦随之阵急阵缓，真是好在背筐里没装着鸡蛋这样易碎的物事。然经过一家凤梨摊时，傅堂却是猛然驻足，少年心满意足的模样蓦然浮现眼前。
　　下次见面时……
　　某个念头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傅堂立时三步并两步上前，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却是又装回去，摸了个荷包出来取出一串铜板，
　　“我要这个，帮我削皮可以么。”
　　摊后正是先前卖鸡蛋的女娃，这次却是同自家爹爹一起来的。
　　“是你！”
　　女娃小声惊呼一声，却又很快忍不住躲开男人幽黑的眼瞳，东瞅瞅西瞧瞧，才鼓足勇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其父却已手脚利落的削好凤梨称斤交给了傅堂，
　　“十一文，客人您收好走嘞——”
　　傅堂数了铜板给摊主，将凤梨收好在背筐里便转身大步离去。
　　“哎——”
　　女娃看着傅堂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遗憾之余又微微松了口气，回头问自家爹爹道，
　　“爹爹难道不怕他么？”
　　摊主乐呵呵的将铜板收入怀里，闻言不屑的啐了一声，
　　“怕他？怕他作甚？他就是长得跟阎王爷似的，只要给老子银子挣，老子管他喽！何况这人不讲价干脆的很，能挑中好的也是人家本事，老子还恨不得遇到的尽是他这样的客人！”
　　女娃闻言将头低低垂下。
　　是这样……么？
　　那下次见到他的面，一定得同他道歉才行。
　　傅堂不知女娃心思，装好凤梨便又疾步踏进杂粮铺。
　　“怎么又来了……”
　　被推出来的伙计仍旧暗自腹诽不满，面上少不得就带了些不耐烦，这次傅堂却是并不放在心上，直直走到盛着黑色物事的筐前抓起几颗放进口中仔细嚼过几下，在舌尖尝到熟悉的香味时眼底一亮，
　　“我要一斤。”
　　傅堂指着竹筐道。
　　难得这人这次没出口指点，伙计立即麻利的打包了物事交给傅堂打发他走。
　　踏出杂粮铺的门，正午的煦阳光芒刺得人一时不由得闭了闭眼，傅堂摩挲着手中的油纸包，生硬的面上漾起几分温柔。
　　下次，带自己做的点心去找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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