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须弥幻境

　　晶莹的巨斧举过头顶，奋力劈下，白光闪耀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山体裂开处的树木被神力带过燃起了蓝色火苗逐渐化为飞灰，露出的岩石融成了黑红的岩浆，巍峨苍翠的山峰缓缓分裂两半，沉香被强光刺得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是奋力地向下挥动着神斧，他的心剧烈地跳动像马蹄踏过铜鼓。
　　“劈下去，你可以救出你的娘亲了。”有一个声音这样在沉香耳边低语，那声音很像王母像是玉帝，又像是嫦娥，是四姨母，是丁香，是小玉，是爹爹……
　　山体豁然大开，一道白色的人影就站在斧前，是杨戬，他放下了三尖两刃刀，向沉香张开双臂，带着摧枯拉朽之力神斧无可逆转地直直地劈向了他的胸膛，劈开血肉的弹滑质感透过斧柄，湿滑地蔓延到沉香指尖，骨骼阻挡了斧刃擦出刺耳的唦响，鲜红的血液溅到了沉香脸上。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安静了，沉香耳朵里的所有声音消失了，透过血光，他看见杨戬俊逸苍白的面庞露出了一个欣慰满意的微笑：“沉香，恭喜你，你可以救出你的母亲了。”
　　在神斧的光晕里，杨戬也如山间的草木，化为了飞灰。
　　“不！舅舅！”沉香扔下了斧子，徒劳地伸手去抓取那些灰烬，他从云端直直跌入华山山腹的空间，石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三圣母，身后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了。
　　“不！”沉香猛然惊醒，从山林的灌木丛间坐起，他觉得心脏跳得几乎快要停下了，原来是梦，沉香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方寸山下起了雨，他有些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是雨是汗还是泪。
　　“一百二十七次梦到这个场景了，杀了他十五次，被他杀了一百一十次。”沉香木然地看着身边一棵万年木精身上用斧子刻出的正字，“最近梦见杀他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快要不敢睡觉了。”
　　还有两道斧痕远远离开其他的痕迹，沉香根本不敢回忆，就在前几天他连续两晚梦到了一种新的场景，他的斧子在杨戬身前停下了，杨戬笑着问他为什么不砍下去，他难道不喜欢这样吗。他伸手将杨戬推入了华山的裂缝，他们一同下坠到石台上，那里依旧是空无一人，他将杨戬的双手反折到身后，伸手去撕扯那身白衣，他忍不住心头狂跳着的某种不该有的欲求，他想要看那身白衣下的神体，杨戬愤怒地用神力召来了三尖两刃刀，长长的兵刃穿过了沉香的胸膛，沉香觉得很疼，但他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停下，他也把自己的兵刃推进了杨戬的驱体，他觉得心中的恨意快意以及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要漫出来了，他的心脏被三尖两刃刀挑了出来，在刀锋上裂成了十数瓣绽放出了一朵血红的莲花。
　　“我喜欢你，舅舅。”
　　*
　　山中不知日月长，这句话用在此时的沉香身上无比合适，自从沉香开始主动排斥睡梦，他渐渐分不清自己在这方寸山间过了多久，只能通过日月交替在山崖上刻写正字不断提醒自己，那柄原本锈迹斑斑的铁斧现在竟被他用得光亮如新，表面锈渍尽数在砍劈间磨去。
　　默默劈山占据了沉香近乎全部的时间，每三天中他只有在送柴火的时候会和人公式化地说上一句话，方寸山中除了他伐木的咚咚声，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最初沉香还能通过回忆以前刘家村的故事以及救母路上的新鲜趣事来提醒自己过往不能忘，想想狗蛋铁柱，想想八太子想想小玉，随着山壁上计时的正字越写越多，那些人和事便渐渐开始回忆不清，孤独和恐慌贯穿了沉香的全部日常，他开始不断自言自语，告诉自己一些过去的人和事，不断重复，可即使是这样，第三年的时候他忘记了私塾里先生的名字，第七年时他记不清家门口的纸灯笼是放在左边还是右边，到了第十二年沉香忘记了小玉和丁香的模样有什么分别，沉香开始害怕，他害怕这样下去他会疯，他会连怎样平静地说话都忘记。
　　“我已经完全忘了娘的模样了，虽然我只见了她一面，可我不该忘的……我甚至渐渐不能唤起自己对母爱的渴望，我想救她的心情，仅仅只剩责任这一种了。”沉香看着自己手中不断挥动的斧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寸山说。
　　……
　　“我只能记得他了，打败他，跃过他，然后才是救出母亲。我能记得清他的每一个神情，他的眉梢眼角，他在风中猎猎舞动的蟠龙氅，这很奇怪。为什么？”
　　……
　　“每多在这里砍一斧，碰撞的震颤会顺着胳膊传到我的心我的脑子，过去的人和事便黯淡飘渺一分，可对他的记忆反而越加深刻了？是因为怨恨？愤怒？还是别种心情？”
　　……
　　“昨晚我好像又在梦里见到他了，这不太对，我像是中了某种魔障。”
　　*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不知哪一日，沉香在山间砍伐白天要送往各师兄处的木精，神色麻木口中背诵着一首从师兄弟间听来的樵歌，忽听闻有声音在身后唤道：“神仙！神仙，弟子有礼了。”
　　“你认错了，我不是神仙。”
　　沉香回过头时，原来是一只四尺来高的猿猴，生来灵性通晓了人言，穿了人的衣衫，正向他施礼。
　　“你不是神仙，怎么说神仙的话，你刚刚唱道‘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你定是神仙了。”猿猴纳头便拜。
　　原来是只猴精，沉香：“我要是神仙，还在这画地为牢，日日举斧？不瞒你，我家中有母亲等着我搭救，因此才在这挥斧头，刚刚你听的歌是从神仙处听来的，你自去寻神仙，别在此纠缠，互相耽误。”
　　“樵夫大哥，据你所说，你也与神仙是芳邻，烦请指点神仙去处，我也好问道求师去。”
　　“这山叫方寸山，你往那条路走，便能见到斜月三星洞的门庭。”沉香遥遥一指。
　　“谢过樵哥了。”那猿猴客气道谢，正要走。
　　沉香忽然想到为何此处会突然见到一只猴精，明明他想出山时便会被无形结界阻拦，问道：“你是何处来的，怎么进这山的？”
　　“我乃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人氏，寻仙访道数年，不期走到此处的。”那猿猴恭敬答道，见沉香忽然雷劈了一般呆立着不动了，便道：“不叨扰老兄了，日后若拜仙师成功，定不忘老兄指引。”
　　沉香忽然大声叫道：“等等！孙悟空！”
　　那猿猴回头看了沉香一眼，不知他叫谁，略觉奇怪，步子没停，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沉香扔下斧子，赶回三星洞，逢人便问：“刚来拜师的那猴子呢？他是不是孙悟空？”
　　道人们都笑道：“小师弟又犯傻了，九十五师弟早就出师了，哪还有什么拜师的猴子。”
　　又过了十数年，沉香的铁斧已经重铸了五次，满身风霜早没了来时的干净少年模样，方寸山坚如金石的山体也被斧子生生凿出一段百余丈深的甬道。
　　一日，沉香担着木精去了炼器房处，难得这天五十四师兄没有在打铁磨剑，手中捏着一根炭条站在窑炉边看着墙壁发呆，沉香定睛看去，墙壁上写了几十个篆书的“剑”字，这让沉香想起了他自己计时的崖壁，但这些“剑”字若按天算比起自己入门时间尚且不足，不知他是记的什么时间，沉香不由心生疑窦。
　　“五十四师兄，你在练字？”
　　“我在记时间，每天都会记一笔，我和家中妻子说好，学艺三年便回，再过两天我便可以回家了。”
　　一个篆书的“剑”是十四划，墙上七十来个字，这样算，他入门却是两年多了。
　　沉香心中大感荒谬，别说自己入门尚有二十多年，就是排行九十五的孙悟空都已五行山下五百年成佛了三百年，五十四怎会入门不到三年？！
　　打铁汉子朝沉香手中铁斧看了一眼：“斧刃磨短了半寸一分，不趁手了吧，给我。”
　　拿过斧头，汉子用钳子夹了放进窑炉的模具里又取了一段靛蓝的铁锭放在模具中，许久两块铁烧得红亮发黄融在了一起。
　　五十四在砧子上捶打着半软的铁块：“这是第六次重铸，这斧头算来原先的材料如今已经淬炼得仅剩一成不到了，你用着可还习惯？”
　　忍下心头疑惑，沉香恭敬答道：“每回新拿到师兄打好的斧子，初时尚觉沉重，用久了就能挥动自如，可再多用一段时间就觉轻了，还能再刚猛一些才趁手。”
　　五十四点头，叮叮当当一阵捶打，淬火磨炼一气呵成，没多久一柄光亮锋利的斧子便递到了沉香手中。
　　“手感如何？”
　　沉香掂量了一番手中的家什：“略有些重，我适应几天就习惯了。”
　　五十四点头：“我若没弄错，这斧子如今已经有六千二百斤重了，你再去用过，觉得轻了也不必来了，我的技艺再加重分量，斧子形状便不能维持在你手握之间，这斧子算师兄送你的临别礼物，谢谢你这几天担来的柴。”
　　沉香听闻，只觉手中的铁斧仿佛猛然重了许多，朝斧子看去，并未见有什么特殊之处，和自己刚入山时拿的那把锈斧形制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斧柄也替换成了金属而已，细看时，斧柄上刻了两行细细篆书的“越人欧氏冶造”。
　　他是欧冶子？沉香有些浑浑噩噩地想。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沉香像往常那样担着木精给各个丹房送柴火，冶器室的炉子却已然不见，五十四离开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又过了十年。方寸山的穿山隧道已经深到沉香进出都要飞行许久，隧道口是很大一块被削出的石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小小的正字，按天数细算，就是三十六年。
　　最后几年中沉香常看着这一壁小字冥思，最初的狂躁、麻木等诸多情绪已经从他的脸上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透了然和不符合他外表年龄的沉稳。
　　三十六年又再添上几个正字的时候，菩提祖师终于下棋回来了。
　　“菩提祖师，我劈开方寸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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