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期的水鬼

　　我趴在湖面上，借着晦暗的天光看着我的脸：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唇少了血色，看起来苍白得憔悴，憔悴得让人痴心。
　　如果我有了血，这张唇也会显现出漂亮的颜色吧。
　　可是我就要走了，岚期他也不会让我的唇有正常的红色了……
　　算了算了，本来就已经够美的了！只要月盏和我喜欢这张脸，其他的都无所谓。
　　不等腿完全舒服后我就跑，瞎跑，专挑偏僻的地方跑，一刻也没回头地跑……姑射山虽然是一座大山，可是水源丰富，我一个水鬼，顺着水流走就想飞一样。不多时我就走到了正道，等我都能看见山下城镇的微光时，我才想起：月盏的玉佩丢在山上了。
　　我叉腰长笑：哈、哈哈哈……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没了玉佩，月盏他怕是会搞死我。他最珍爱的东西被我丢了，他如果不生气，会把我的命丢掉；他要生气，会把我的残魂丢掉。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我可不想丢了命或者魂飞魄散啊！可是要重新上山吧，若是再碰到岚期那个疯子，我一定就没有下山的机会了。
　　谁来帮帮我这个娇弱无助的水鬼啊？！
　　这时候，一阵彻骨阴风透体而过，我忽然就清醒了不少：不对啊，我若是被岚期困在姑射山，纵然有玉佩，对于月盏来说和丢了没差。为什么我不直接去找月盏呢？只要人还在，玉佩总会能取出来的。
　　这样一想，我瞬间释然了，头也不回地往下走。
　　明河在天，四野无人。偶尔在道旁的密林传出一两声诡谲凄厉的哀嚎，甚是骇然。虽说我也是鬼，可是面对这些本土鬼，我一个外地鬼心下不免惴惴：若这是一群排外的鬼……
　　忽然一股极其浓厚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我的鼻腔，我甚至都误以为是我鼻腔出血了。又见前方拐角处一阵白光大盛，而后传来几声咳嗽。
　　我吓得赶紧止住脚步，环顾四周，只盼有一个能让我躲一会儿的地方。
　　“前方水鬼，别躲了。”
　　沙哑的嗓子如同碎裂的风的呼啸一样，听得我只感到恐惧：前面拐角处的，到底是谁啊？
　　白光时强时弱，沙哑声音又道：“不想死的话，只管乖乖站在那里，听我说。”
　　听他语气严峻，我也没敢跑，就站在那儿听他说话。
　　“你是要去找一个月盏的人，是么？”
　　我脑子一凉，赶紧问道：“你认识月盏么？！”
　　“何止认识……”那人轻笑一声，又慢慢道：“他就要死了，你要是想让他活下去的话，就带着他想见的人去找他。”
　　我不解：“他想见的人是谁？我上哪儿去找他？”
　　神秘人的声音在呜咽的山风中开始模糊不清：“他想见的人啊……自然是隽尘上神岚期啊。”
　　陡然无声，如同飞鸟投林。
　　眼看着白光消失在夜色中，我终是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却大失所望：已经没人了。
　　我回头看着向上那弯弯曲曲的小路，陷入了纠结：我怎么知道这个神秘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呢？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章尾山？又为什么让我带着岚期上神去找月盏？月盏究竟在哪儿？
　　这个神秘人和月盏什么关系？
　　从极渊见到的一团黑，是不是这个神秘人呢？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见面呢？如果不是他，这一切应该是他们主动告诉我的吧……
　　山风一吹，我只觉头痛欲裂：已经很久没这么认真思考一件事了。
　　岚期，月盏，曦琅，一团黑，白光里的人……
　　还有一个人叫青楸的人，是岚期的老情人——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
　　这对狗男女事多得很，也不晓得岚期作了什么妖，丢了他爱人，还给天界撂挑子，让天帝在众仙和诸多修真者跟前颜面扫地。他们神仙窝里斗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牵扯到我！我一个只负责貌美如花不理世事的水鬼有什么错？为了找自己的男人被一个沙眼上神各种控制——我也不记得我有这么个可怜娃儿啊，他怎的老是缠住我不放呢？
　　他无非把我当成了他的老相好，在某些方面来说，他在利用我。
　　而今听那白光人的意思，我也要利用一下岚期了。
　　我正踌躇间，却听得一个清润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我双膝一软，差点跪下来：岚期找到我了！
　　一瞬间，我感觉身上所剩无几的热意也被刺骨的寒冷吞噬了。我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看着他。
　　他要嫩死我我就自宫——呃，自尽。
　　岚期踏着飘逸的步子向我走来，借着山下朦胧灯火，我隐约看到他的眉眼。他在……笑？
　　我狠狠眨了眨眼睛，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他确实在笑。略弯的眼，微翘的唇，还有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
　　“阿鬼——”
　　我略略放下了心：笑得宛如痴儿，可见他也不会与我计较了。
　　“何事啊上神？”
　　“脱衣服。”
　　我：“……”
　　我捂紧衣领，赔笑道：“上神啊，我冷。”
　　他恍然点点头：“啊，这我倒是忘了——跟我上山吧，时间尚多。”
　　时间尚、尚多？！
　　我慌了，转身就往山下跑，却被他一把抓住袖子。
　　“放手！”我凄厉嚎道：“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岚期轻声道：“别喊了，喉咙喊破怎么办？”
　　我：“……”
　　姑射山顶——
　　青色华光水一样流转在整个木屋，盎然勃然的生机让人只觉骨子里都暖和了。望着岚期手里的青色石头，我忽然觉得胸口空旷的难受，听人家说，我是没有心的。
　　我问：“这是什么啊？”
　　岚期眉眼浸透了温柔与欢喜，如同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捧着那块石头，他对我说：“你看，你给我的东西，我保存得很好，一直想还给你。”
　　哼，我还给你脸了，你怎么不知道还给我啊？
　　我耐下性子又问道：“上神，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像石头一样。”
　　“这是你的心。”
　　我摸了摸我的心口：空荡荡，没有一丝跳动，也没有一分温度。那有一道疤，应该是取心的时候留下的。
　　“我的心么？”我看着那抹青，问道：“既然是我的心，怎么不在我身上呢？”
　　岚期忽然沉默了，眉眼间的情绪如残雪一样凄切，本来就有几分凉薄的脸在青华的照应下显得愈发悲凉。
　　他说：“你把它送给了我。”
　　啧，岚期的老相好看来也是个狠人，为了他居然可以挖出自己的心——这到底是怎样血腥的两口子啊？
　　我照例是不在意他的悲欢的，便答道：“上神，这不是我的心，我的心想必在做水鬼之前就没了——这颗心灵力充盈，怎么可能是我一个小水鬼所能拥有的呢？”
　　岚期眼睛微微一眯，好看的眉宇凝成一个浅浅的“川”，显出了几分倔强与冷冽。他忽然就冷了声音：“我说是你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心还给你。”
　　听出了他声色里的冷厉，我爪子不争气的一抖，就下意识地捂住了衣领。这货冷笑一声，一只手扼制住我的手腕，用我的爪子把我的衣领扯下来了。
　　咦呃，现在我真的很嫌弃他了！
　　他另一只手张开，所谓的“心”就缓缓飞到我和他的上方。我死命挣扎，却直接被他施了定身术——这货就仗着老娘修为比他弱一丢丢，为所欲为！
　　岚期凝视着我心口的那道狰狞的疤，又犯了沙眼，眼角红了一片。温热的指尖在疤痕上轻轻游走着，所触碰到的地方倏然之间流露出了青色的光芒，宛如石青作画。
　　他侧着身子，附在我的耳畔低声呢喃：“别怕，别怕，还给你了……”
　　莫挨老子！
　　眼睁睁看着那颗“心”一点一点向我移来，岚期在我心口画的咒文反应也越来越大：灼热，仿佛要烧透肌肤的灼热。
　　我想告诉岚期，别弄了，我快要被烧死了；可是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疼，原来被火烧与被冰冻的疼是如此的大相径庭：一个疼到窒息，一个痛至苍茫。三百年来渴望的热意，俶尔就如业火一般肆虐着脆弱的四肢百骸。从心口散发的疼痛，野草一样穿透骨骼，终至残魂败魄。
　　不是我的心，何故强行给我？
　　模糊的声音响起在耳畔，愕然惶恐：
　　“青楸！”
　　岚期，你认错人了，我是从极渊的水鬼，不是你的青楸。
　　……
　　纵然溺毙于万年冰河，我还是不想你做我的太阳。
　　为何？
　　身为太阳，便要在火海里逃亡——若是你的话，我舍不得。
　　……
　　这件嫁衣，我很喜欢，而今穿在你的新娘身上，想必你欢喜极了罢？
　　那件嫁衣，穿在你身上必然是很好看的。可是你既然不想穿了，我便一把火烧了，这样，你可满意？你可还欢喜么？若是没那么难过了，就回来罢，我很想你……
　　……
　　离霜如雪，心若枯槁。姑射山上一片白苍，他立于南山上，心死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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