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

　　云倚衡是十几年前一个寒冬的清晨出现在云家门口的，小小的一团被包裹在粗布襁褓里，置于一个竹篮中。明明看着出生没多久，却不像其他小婴儿那样皱巴巴的，竟是粉雕玉琢一般，尤其是一双眼睛圆溜溜得透着茶色，像是两颗晶莹的琥珀。云夫人和马嬷嬷在附近寻了半天，却是没有丝毫头绪，望着篮子里白净的小脸被冻得通红的小娃娃，云夫人终是不忍心，便先将他抱了回去。
　　那时的云城主和云夫人成亲还没有多久，云城主还不是城主，只是一个举人。几人将包裹着娃娃的襁褓从里到外翻了个遍，竟是除了一张写着娃娃名字——“倚衡”的字条之外，再也寻不到任何有关娃娃身份的讯息，年轻的云举人和云夫人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在原地愣了半响。
　　马嬷嬷一看这情形急了，上前一把抱住了娃娃，“公子，夫人，这么小的娃娃，若是丢出去，那铁定是活不成了呀。你们看看这娃娃多水灵，你看，这右腿上的胎记，竟是规整得像是弯月，将来肯定是有大出息的啊。若是公子和夫人嫌他碍事，那就让老仆我来养吧。”
　　云夫人心善，望着小倚衡粉嘟嘟的脸蛋思索了片刻，道：“嬷嬷别急，不若这样，我们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这娃娃就放在嬷嬷那里喂着，不过一切吃穿用度都从家里出好了。”
　　马嬷嬷抱着小倚衡笑开了花，忙一连声地应了。

　　小倚衡长到一岁多刚刚学会说话时，在院子里可谓是人见人爱，一个精致的白团子总是哼着听不出词的调子在院子里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见了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
　　那时候云夫人刚好怀孕，马嬷嬷做活时便放了他在正房里逗云夫人开心。说来也怪，不过是个一岁多的孩子，小倚衡和云夫人在一起时竟从不吵闹，很是乖巧，他总是喜欢摸着云夫人的肚子开心地叫着“宝宝”，陪着云夫人在榻上一待就是半天。云夫人瞧着很是欢喜，便和云举人商量着让小倚衡也姓了“云”。

　　小倚衡两岁时，云举人和云夫人的女儿云清欢刚刚出生。两岁的小男孩本应正是奔来跑去、爱玩爱闹的年纪，小倚衡却总是喜欢搬个小凳子坐在清欢的小床旁看着床上的小婴儿。若是她睡着，他便不吵不闹在一旁默默看着，若是她醒了，他就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云夫人也乐得轻松，极为胆大放心地将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就那么扔给了小倚衡，只有小清欢哭个不停的时候，小倚衡才会去寻了云夫人来给宝宝喂奶或者换尿布。说来也是奇怪，当小婴儿哭闹不停的时候，竟是只有小倚衡能将她逗笑，失落的云举人不时在一旁调侃自嘲：“这小不点儿竟是这么小就喜欢那年轻好看的。”

　　待到清欢会走路会说话后，陪清欢玩耍的任务便全权落在了小倚衡的身上。儿时的小清欢长得甚是可爱，圆圆的脸蛋，浓眉大眼，可却是个比倚衡还要闹腾的性子，日日拉了倚衡叽叽喳喳、上蹿下跳，把浑身弄得脏兮兮的，再加上一头短发，若是不看那穿着的花布衫，竟是像个小小子。每次小清欢四处乱钻时，小倚衡也不阻拦，反而是笑呵呵地喊着“欢儿”、“妹妹”跟在身后随着她一起胡闹。云举人和云夫人对此也不甚在意，由着两个孩子玩闹，不过是衣服洗不干净时说上几句，马嬷嬷却是不乐意，每次两个孩子脏兮兮地回来，她便要拉过小倚衡训一通，还逼着小倚衡唤清欢“小姐”。再后来，清欢上蹿下跳时，小倚衡便笑呵呵地喊着“小姐”，跟在身后随着她一同跑跳嬉闹。

　　小倚衡七岁时，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玄衣中年人，这人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神情萎靡，除了身形高大之外，活脱脱一个流浪汉。他见了小倚衡先是一怔，然后问道：“你可愿意与我学武？”
　　云夫人自生了小清欢后再未产子，彼时的小倚衡已按着云氏夫妇的设想，随着小清欢一同入了私塾。两个孩子都极为聪颖，在私塾里颇得先生的喜爱。小倚衡歪头想了想，想不出理由要跟着眼前这个邋遢的陌生人学武，便干脆地拒绝了他，哼着自创的暨城小调去寻小清欢了，却没有看到背后玄衣人胸有成竹地诡异一笑。
　　小倚衡回家时，赖床的小清欢刚被云夫人从热被窝里生生拉了出来，嘟着嘴正生闷气。云夫人见了倚衡回来，如蒙大赦，将清欢和书袋丢给倚衡后，便一溜烟得跑了。见清欢仍鼓着小脸，倚衡从背后拿出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蛋饼在清欢眼前晃了晃，清欢鼻子追随着肉饼垫了垫脚尖，一张小脸很快便转阴为晴。
　　倚衡和清欢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手拉着手向着书塾走去。待拐进一条小巷，两人却被突然冒出的五六个男孩子堵住了去路。这几个孩子中最大的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其余的同倚衡差不多大，其中一个指了倚衡对那个大孩子道：“莫哥，就是他，我昨天亲眼看到是他用石子打了你的头。”那个叫莫哥的孩子在同龄人中都长得极为高壮结实，此时听了身边小孩的话，面色极为不善地向着倚衡和清欢走去。倚衡见状忙一把将清欢拉到了身后，扬头辩解道：“他撒谎！我根本没有用石子打过人。”
　　“他一个野孩子，才是怎么可能说真话，他扔石子明明是我们亲眼看见的！”“就是，有人生没人养的，满嘴胡说八道。”“说不准他爹娘就不是什么好人，才没法养他，把他扔了。”“就是，就是！”其余小孩子七嘴八舌的声音掩过了倚衡的辩解，小倚衡气得牙根痒痒，却没有任何办法，眼看着莫哥的脸色越发难看。
　　这时，清欢突然从倚衡的身后钻了出来，梗着脖子冲那伙孩子道：“倚衡哥哥不会说谎，他说没有打人就一定没有打人，你们不许骂人！”清欢虽是声音大，握着倚衡的手却是冰凉得有些发抖。
　　清欢话音未落，一颗石子就砸在了她的额角，鲜血瞬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小清欢疼地“哇”得一声大哭出来，一边哭却仍一边小声说着，“你们坏蛋，为什么要害倚衡哥哥！”一伙孩子听了更是羞愤，叫骂着就向他们冲了过来。倚衡吓了一跳，急忙将清欢护在了身下，他哭着喊着，却无法阻挡那些石子和拳脚落在他和清欢的身上。
　　倚衡背着清欢踉踉跄跄地向医馆跑去，背后的清欢已是哭到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小声抽噎着，倚衡却是泪如雨下，哭得癫狂。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害怕，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得脆弱无能，那一天，失去清欢的恐慌充斥了小倚衡的整个身体。从那次之后，清欢的额角便留下了豌豆大小的一个疤。
　　小倚衡再次来到街边，又见到了那个奇怪的玄衣人，玄衣人瞥了眼倚衡，却是似笑非笑地拔腿就走。小倚衡急忙追了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角，满脸坚定道：“大爷，我想与你学武。”“大爷？”玄衣人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倚衡是在叫他，自嘲地笑了笑，“既然与我学武，那就拜我为师，叫我师父吧。不过入我师门有两个要求，一是以后你的诗书礼乐功法都由我教，你不得再去私塾，二是你这一辈子都不得入仕。你要发誓，若是稍有违背，你最在意的那些人——你是被云家养着的吧，你若是违背誓言，云家那些人便不得好死，你可还愿意拜我为师？”小倚衡想了想小清欢满脸的血迹，坚定道：“愿意！”
　　那时的小倚衡还不知道，他的决定已经打破了云氏夫妇二人的计划，在他和清欢之间划下了一道名为“身份”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一切的一切，从那时起，便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不可控道路。

《酒斟时，须满十分（原名《坠欢莫拾》）》
中短篇系列小说合集，由相同背景下的一个个中短篇小故事组成，各个篇章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相当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