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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角角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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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瘸子


      我一个九十斤不到的鹌鹑瘦子载着我大舅这只一百五十多斤的大□□,一脚难一脚艰地蹬回去,小破车的轮胎瘪了得有一半,“吱呀吱呀”地发出痛苦呻*吟,以表抗议。

      如果不是前面车篮子还堆着十多斤的烂果,这辆小破车的车头怕是会直接跟跷跷板似的向后翘,骑得我那叫一个老牛爬坡,上气不接下气。

      偏偏那个惹事的废人还要触我霉头,坐在后座哼哼唧唧,“你就不该给钱他。”

      我没好气道,“不给钱难道让你白拿?”

      “这些全是烂果,他本来就是要扔的,”废人刚才怂货一个,现在倒是长威风了,滔滔屁话说得掷地有声:“他就是坑你,还让你原价买。”

      “他坑我还是你坑我?你心里没点数吗?他没扔之前你拿了那就叫偷!不问自取就是偷!”

      我抓住车把的手收紧,压得指节发白,咬着牙对他讲,“舅,你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再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儿,你不要脸我还要!”

      “他扔了!那个扑街就是看见我去捡,他才又说的没扔……”废人的声音从我身后无力地飘来,听得我也很无力。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这种死倔死倔的人沟通。

      我不是气他颠倒是非黑白,也不是气他谎话连篇,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即使没亲眼看到事情的发生经过,但我大舅的为人怎样,我还是清楚的。

      可那是人家的地盘,路是人家开的,规矩是人家定下的,那些人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说你偷东西了,那就是偷东西了。

      我跟废人讲,那些人就是逮着你坑,就是把你个傻逼当王八了,你怎么就不使使脑子呢?怎么还要每次都往网里撞呢?不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废人说,我没错。

      我就说,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他们说你错不错的问题。道理在他们那边,由不得你说自己错没错。

      废人又说,我就是没错。

      对牛弹琴。

      于是我只能和那些人一样,说他错了,说他偷东西,说他不要脸,说要让家里那老头子把他的另一条腿也废了。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路两边榕树的雀儿叽叽喳喳烦得人脑壳疼,舅侄俩僵持不下,各自憋着一股气儿,竞相折寿。

      他用手轻飘飘地拨了拨我的发尾,问:“靓妹仔,你头发呢?”

      “剪了,”我语气烦躁。

      “剪了好,以后省洗发露,你一个人就用去家里大半的……”

      “你别给我岔开话题!”我知道他想插科打诨混过去,他这种人就这样,每次都一犯错就逃避话题,然后重蹈覆辙,闯的祸、干的糟事全要别人替他擦屁股。

      所以他没说完我就打断他,半吊着口气哭骂:“我说过几次了,让你以后别去了,别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多少次了?他妈的你不累我累!那些人怎么就没一次性把你给打死?!那我找张草席把你一捆往沟里一扔,就阿弥陀佛皆大欢喜了!”

      实在矛盾得很,我明明在骂人,气势极为凌人之余,又带着点脆弱的哭腔。毕竟有些东西从心里倒灌上喉咙,哽着哽着,无从宣泄,就只能化成水了,从眼里出来。

      也不知是我在骂我舅,还是老天在骂我。

      我大舅这腿瘸了得有快十年。
      怎么瘸的?被人打瘸的。

      其实废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废人,我大舅有过飞黄腾达的时候,西装雪茄大背头,也有过穷途潦倒的时候,破衣烂鞋空钱袋。

      至于现在,见仁见智咯。

      我大舅叫丁伯雄,人生二起三落,全因为两个字——“信人”,成也信人,败也信人。

      不像我妈那么不成器,我大舅遗传了我外公的好脑子,从小读书聪明,人人都说,他以后肯定大有一番作为。

      高考的时候,我外公让他报了师范,毕竟那年头当老师待遇好,工作包分配,谁不想当。我大舅还真就考上了,可好不容易考上之后,他却又不想去读了。

      他说自己不想当老师,现在改革开放机遇多,他忽然有了想法,想下海去闯荡几年。于是顾不得我外公反对,他就真走了,放弃当老师的机会,去漂去拼。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市场经济起步发展,我舅有个朋友说让他试试“投资”这件事,投钱到一种叫“股票”的东西上。

      我舅说,扔一把白花花的银子,买来几张废纸,你当我傻嘎?还不如存进银行。

      不过在这位颇有传销口才的朋友的极力劝说之下,他信了,他觉得这位朋友视野广,有远见,分析全局,什么“资本市场”什么“自由贸易”的,说得头头是道。

      一轮披肝沥胆的把臂而谈下来,我大舅有种即将暴富的预感,干脆把打工多年的全部积蓄都投进去了,买了一堆轻飘飘的纸。

      结果就发了,赚来了第一桶金。

      有了些资本后,我大舅从打工的厂里跳了出来,凭借多年积攒的人脉和经验,他跟朋友合开了一家毛纺厂。

      国内形势不错,厂房生意越搞越大,后来最掂的时候,请了两千来人,连进出口都做。如果不是有个“吃碗面反碗底”的合伙人,我舅或许可以就此大富大贵下去。

      可惜这位深得我舅信任的合伙人心思邪过邪神,卷了公司一大笔钱之后就跑人,弄断资金链,直接搞垮大老板丁伯雄,还连累工厂两千多人一夜之间没了饭碗。

      从此一无所有的大舅颓靡不振,日日游手好闲,但不碍于一颗发家致富再创辉煌的心仍蠢蠢欲动,剩着些鸡毛积蓄,天天不懈怠地寻找咸鱼翻身的机会。

      这时,我大舅母对他说,炒楼,炒楼不错,不过由于政策问题,需要两夫妻假离婚,我舅信了,觉得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这么多年夫妻,离了炒完楼之后再结不就行了?

      大概他的世界里漏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能一起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人太多,哪怕是结婚十几年的老婆也不例外。

      就这样,我大舅母带着我表哥,从此离开了丁家,失去联络。我大舅没了钱,连老婆孩子都没了。

      再后来,有人说要用他的身份证。

      这人是他以前毛纺厂的下属,他跟我大舅说,自己要开公司。他还说,以前受过我舅恩惠,得人恩果千年记,如今见我大舅困难,雪中送炭来了,只需要我大舅在文件上签个名,就能给他个总经理当。

      我舅信了,顿时感激涕零,以为自己终于拨开云雾见光明,想都不想就在那份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留下自己的大名。

      直到有人上门追债,银行冻结他名下所有财产,收了他的房子,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自己当的不是总经理,而是借款担保人。

      几年后,他遇到当年卷钱跑路的那个合伙人。

      那龟孙子隐姓埋名开了店,过得油水滋润,我舅跑到那人店里闹事,说要把钱连本带利都讨回来。

      他说那些利息里,要包含他这些年失去的所有东西和受过的所有白眼。

      向来文绉绉的丁伯雄忽变一条疯狗,将天大的冤屈和怨气都撒了出来,哭天抢地闹得连当地警*察都来了。本来也是说要调节立案,岂知把人带回警局之后,被调查的不是那孙子,而是我大舅。

      于是我舅干脆把警局也闹了,这不分场合闹事的下场就是关进小黑屋,一群人把他腿给活生生打断了,再扔出门口。

      年幼的我和我外公外婆在外面等着,等一个结果,没想到等来的是丁伯雄像个麻风病人似的被抛出来,后面跟着那个大摇大摆的龟孙子。

      我看见那孙子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一家,咧着嘴笑,说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
      “死穷鬼学人闹事,搵多几十蚊先来啦!我话你听,从来都系边个有钱,边个有理!”

      他说,死穷鬼学人闹事,赚多几十块再来啦。我告诉你,从来都是谁有钱,谁有理。

      我看见我大舅那废人在哭,老婆子在哭,连一向铁打的我外公也在红了眼,唯独我没哭,我还小,有太多东西不懂。

      我只是在想,明明是我们有理的啊,这个人哦,恶人先告状,还像条狗那样汪汪叫。

      其实一个人一生中要被坑这么多回还不长记性,像个智障一样被人坑完又坑,也真是不容易,所以我觉得,我大舅是个不容易的人,当然,也是个智障。

      他总说,男人身上就得有些伤痛疤痕,这瘸了的一条腿,是他跟恶毒小人、黑暗势力抗争的勋章,是他与生活不公、命运残酷抗争的印记。

      抗争个屁!

      当年看见他那条腿被打得血肉模糊,我外婆哭得“呜呜”声的时候,这废人怎么不说抗争了?每年梅雨季天气阴湿,那条废腿疼得他“哇哇”叫的时候,这废人怎么不说抗争了?

      就知道对着我这些黄毛丫头、年轻后辈,吹牛皮、充胖子。

      想起我舅跌宕起伏的倒霉人生,我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脚蹬子上,弓着背像只皮皮虾,蹬车如撒气,“你说你腿不瘸,还能当个送外卖的,还能出去找个黑车开开,帮补家计……”

      我话没说完,被这个瘸腿废人刮了一瓢后脑勺,“开他妈什么黑车,你个死丫头从哪学来的这些乱七妈叉糟的破勾当事儿?!”

      我后脑勺生疼,气不过就还嘴回去,尽说糊涂话气他,“开黑车怎么了?那也是靠自己的劳力赚钱,就我们这种条件,还想干什么高贵活儿不成?”

      “我教没教过你做人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废人是真气了,又是掐我脖子又是掐我手的,不过都没用多大力气,估计是怕真把我掐疼了,“你个死丫头,读书读个屎片子回来,以后要再敢提一下这种违法的事儿我把你也打瘸了!”

      我不过就随口一说的气话,没想到这废人还来劲儿了,于是我更要顶撞他,毕竟同龄人的青春叛逆换在我身上也就只能这样体现了,“你还不是老偷人家水果?这就不违法?!都是违法你干嘛不找些来钱的,哦,偷几个烂果做些能喝死人的玩意儿,你就能发过猪头炳了?!”

      废人每次去果栏捡那些烂果,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拿回家去鼓捣那些什么酵素,他说把果和糖弄起来发酵,就能做出排毒养生的东西来。不过现在还在研究配方,总之,研究了这么多年,屁都没多个。

      他说自己不想废一辈子,总要找些事做做。

      废人被我这枝厉害的顶心杆狠狠地戳中了,气得急火攻心,好腿瘸腿齐齐并用,凉鞋擦着水泥地刹停我的车,起身下车,一瘸一瘸地自己走。

      “你下车干嘛,这里离家还有几里地,”我停了车,追上去拉住他,“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死倔死倔的废人不理我,甩开我的手,继续一瘸一瘸地走,跟只瘸了腿的癞蛤蟆似的。
      实在没他办法,我只能推着车,慢慢地走在他后面,时不时就撒个娇,认个怂。

      “喂,废人,别气了行不行啊?”

      “我难得回家一次,你这个做长辈的就不能给点好脸色看?”

      “好饿啊……我载你吧,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哇?”

      “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哑巴,哑巴,哑巴,哑巴废人!瘸子哑巴!”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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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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