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夜。
　　当回到家，就看见妈妈坐在客厅里抽烟。黑暗中，一颗红色若隐若现，跳跃着诡异的暗光。
　　四下看了看，爸爸不在家，大概又去赌牌了。
　　“我真养了头白眼狼，我住在医院里这么多天，受尽人的冷眼，你爸对我不好，那些医生护士不负责，你也不知道来看我。我死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要知道，在这句话里，我省略了七八句肮脏的字眼。
　　我换了鞋，走近卧室，关上门。
　　“你给我滚回来！我让你进屋了吗，啊？！你给我出来，出来！”门被踢踹了数十次后，房内只剩下她的骂声。
　　“你们都没良心，你们都恨不得我死了才高兴……”
　　她大吼大叫着，痛哭着，又砸了门几拳，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我坐在电脑桌前，平静地按下开关。
　　萨菲罗斯站在阳台门口，怪异地看着我。
　　是的，在经历了长达三个小时的互殴和对骂后，我俩终于达成了暂时性的一致，那就是我暂时收留他，而他则必须老老实实的，不在任何人面前出现，不随便走出我的卧室，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天，我怀着无比纠结的心情，向他展示了百度里的萨菲罗斯资料和我收藏的视频，并在他一脸自恋的表情下，严正警告他无数次禁止再做毁我男神形象的事情。至于他到底是不是萨菲罗斯，到底从何而来，我想在他记忆恢复前不得而知。
　　最古怪的是，他不会渴也不会饿，好像那具身体只是一个空壳，里面空无一物。
　　关于床的分配问题我俩又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我一怒，操起笔在床单中央画了条三八线，扬言一人一半，过界者杀无赦。
　　其实在我心里，已经完全确定了这货不是萨菲罗斯。粗俗、鲁莽、毫无教养，攻击力为零，这货要是萨菲罗斯，我干脆以头抢地把自己磕死算了。
　　“那是你妈？”他小小声说。
　　“嗯。”
　　他沉默了半晌：“我终于知道你的泼辣从哪来的。”
　　“滚。”
　　“……你干什么呢？”
　　他看我点开电脑屏幕里一个小小的图标。
　　“玩游戏。”
　　《最终幻想7》。
　　“哎哎哎，这不是我吗？”他脚步窜过来，凑到屏幕上看。
　　“这是萨菲罗斯，不是你。”我冷笑，“你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
　　说到此，画面里的片翼天使正缓缓抬头，露出一个极其冷傲又异常美丽的笑容。
　　“你连他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你这！”
　　“小声点，不想被我妈撕烂的话。”一句话，熄灭他正要窜起的小火苗。
　　我也不理他怨念的眼神，挥舞着正宗刀，在游戏中与我喜欢的片翼天使亲密接触。
　　张利莉找上我的那天，是个雨后初晴的傍晚，空气还携带着丝缕暑热，叶片却也染了一点点秋季的寂寥。天空洁净，万里无云，霞光如水流淌天际。
　　我正坐在操场单杠上看书，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崩塌》。
　　“邪恶披一袭长袍 / 裹挟着悲伤 / 侵入王国的至尊之地。”
　　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时候，几个人围上来，书被抢走了，撕碎扔在仍泛着潮湿气味的草坪里。
　　张利莉微笑着看着我。
　　“你很厉害啊，大学霸，跟你好好谈你不听是吧？非得吃点苦头才高兴是吧？”
　　我低头，默默哀悼我心爱的读物。
　　“我哪有你厉害啊。”
　　“我让你说话了吗？”有人抓住我的腿，一拽，我就狼狈地摔进泥土里，沾了一些泥，膝盖磕出了血。甫一落地，几个人立即围上来，抓头发的抓头发，掐人的掐人，一顿拳打脚踢，附赠几个耳光。
　　而我衣袋里的军刀始终没拿出来。
　　黑色小说看多了，我做过梦，梦见自己杀了人，然后无休无止地担惊受怕和奔逃，直到自己在恐惧中苏醒。
　　是的，我想杀人，但我不敢承担那后果。人生充满无限的可能，悲伤又精彩，要是以后都在监狱里度过，岂不很可惜。
　　“你说说你，就不能求求你那有钱的男朋友，让他资助你一点儿？我要的也不多啊，你就那么小气？”
　　终于得到喘息的空间，我挣扎着站直。
　　“张利莉，你不该找我的茬。”
　　唉，当然了，说完这话肯定又是一个巴掌。
　　我还是低着脸，声音不大，把自己想说的说完。
　　“张利莉，真的，你傻到家了。我比你有出息得多，凭我的能力，我会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我有一个非常光明的前程，我会飞黄腾达，甚至跻身高位。而你，你还是这副鬼样子，吸烟、酗酒、颓废，不知道哪天烂死在老鼠聚集的阴湿角落。你不敢打死我，张利莉，”我缓缓抬头盯着她，“而今天，只要你不打死我，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也许我最后一句话太恶毒，我竟然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恐慌。
　　“你怕了吗？那就来啊，来打死我，来试试看打死我啊！如果你想知道，我父亲他认识多少官员，我那经营着地下舞厅的母亲她结交了多少流氓混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真可怜，我比你强多了，我父母也比你父母强多了，跟着瘫痪在床的妈和收废品营生的爸过日子的感觉怎么样？生活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连一顿好饭也吃不起的感觉怎么样？然而最可怜的是啊，你那可怜的弟弟，有你这样一个不求上进整天就知道瞎混胡混的姐姐给他做的好榜样！想想看啊，你的弟弟，你想他变成你现在的样子么？你想他继承你爸的衣钵，整天在垃圾堆里和野狗野猫亲热么？
　　“可是这还不算最惨的。张利莉，从今天开始从我眼前消失，你在这个学校里横行霸道与我无关，可只要你再找我，我会让你知道，”我擦擦嘴角的淤血，“什么是真正的惨。”
　　果然啊，她怕了。学校里的小混混比□□好对付得多，不过是些放肆的孩子，欺软怕硬。
　　只要说得夸张些，气势凶狠些。
　　张利莉又骂了几句，却也没再动手，带着人走了。
　　我知道，这梁子是结下了，她不会放过我的。
　　掏出准备了多天的卫生纸把自己擦得干净一点，我开始一页一页捡起书来拼凑。等到天色晚时，没再去找温德诺斯，一个人绕远路回了家。
　　“造型不错。”
　　这是家里那只萨菲罗斯仿造品看到我凄惨样后的评价。
　　“以后会更好的。”
　　“还没完哪？”他有点惊讶地打量着我的满身伤。
　　我没理他，继续玩电脑游戏。
　　他坐在我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屁快放。”
　　“我今天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他显然习惯了我的粗鲁，也没怎么在意，挠着头说，一脸蠢相。
　　“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
　　我就知道。
　　“但是，你玩游戏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在灌进我的大脑……不，更准确地说，是你在玩‘我’的时候……”
　　……这什么诡异的措辞啊。
　　“我觉得，你游戏玩得越是深入，我想起的东西就越多。”
　　这粗神经的家伙，对自己是游戏人物的事接受得也太快了吧。
　　“老实说，我不认为你会想起什么。”
　　“为什么啊？”
　　我转脸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是萨菲罗斯，他就算失了忆，也绝、对、不是你这样！你就是个盗取了他身体的小瘪三！！”
　　他瞪着我，透澈的青蓝色眼眸，缓缓变成危险的竖瞳。
　　“该死的婆娘！”
　　于是，世界大战再次开始。不过这一次，因为我负了伤，战斗力下降三十个百分点，被这厮好好问候了一把。

　　“如果你质疑我的教学方针，大可找专业的语文老师来补习。”
　　东墨县一中的小图书馆，我义正言辞地对苦瓜脸的公爵之子这么说。
　　“……是的，老师。”温德诺斯垂眸看了看先前我扔在他面前的《三国演义》，大叹口气，修长的指翻开书页，默默地开始背诵。
　　没错，我的教学方针就是，对照着注释，背下整本《三国演义》原著。
　　我窃笑，坐在旁边开始看书。
　　日光偏移，等我从书中拔出头来，已是正午了。回头看向温德诺斯，他正合上最后一页纸，闭了闭眸，再睁开时，冷傲的银白色已沁满笑意。
　　“我背完了。”
　　“……啥？”拿过书随便提问了一章，这厮真的优哉游哉毫不停顿地一口气背了下来，期间不时冲我挑眉一笑，嚣张得很。
　　传言诚不欺我啊！
　　我陷入对高智商的无限痛恨中。
　　“明嘉，去吃午饭么？”被痛恨的人已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微笑看着我。
　　“哦……去哪儿？我一般不吃食堂的。”
　　“不论食堂还是学校周遭的小摊贩，卫生条件都太差，我们去东墨酒店吧，那里还说得过去。不算远，十五分钟车程。”
　　我无语……拜托请不要用这么轻松的语气提起我们县里最贵的酒店啊！吃一顿就破产了好不好！而且，我也不喜欢那种束手束脚的地方。
　　“我还是比较喜欢吃小摊，那儿的面可好吃了。”我摊手。就是这么任性，怎么着。
　　温德诺斯又用那种“你真不上道”的眼神看着我，末了叹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明嘉，下午见。”
　　“好嘞，你老慢走，恕不远送。”我忙不迭收拾好包，就要冲向我喜爱的面摊。
　　冷不防，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微凉的指尖卷起袖子，轻轻滑过面目丑陋的伤痕，续而他抬头，目光清凛，望向我掩不住青红的领口。
　　“……明嘉，被人打的滋味如何？”
　　我去！这就是你酝酿了半天表现出来的态度吗！太过分了！
　　“不怎么样，太疼了。”我耸肩，嬉皮笑脸地，“还是揍人爽些……嘶——你要死啊！”话说到一半这人突然伸手去碰我的后背，该死的，我的伤全在哪儿呢！
　　“本来还以为明嘉今天气色比较好，”他微笑，“原来是未消的红肿。”
　　“……有你这么损人的么？”
　　“明嘉，你这是自作自受。”他松开手，冷淡地注视我，字字平静道。
　　“哼，你不过是因为我没求你的帮助而不爽罢了。沙文主义猪！”要走，又被抓住。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大男子主义！独裁者！”我没好气道，然而吼到一半，突然袭来的宽广怀抱，堵住了我剩下的话语。
　　我从来没想到，这个看似身姿单薄的年轻贵族，会有如此坚毅伟岸的胸怀。
　　看来是穿衣显瘦的类型啊……
　　“我只是关心你。明嘉，我真的拿你没办法。明明如此柔弱的肩膀，为什么偏要硬抗着重担，不愿意分给我一点？你若肯依赖我，我完全有能力让你不再苦恼，让那些人在你生命中永远消失。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作，你可以过你想要的任何生活……”
　　“你看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苦恼亦是生活之美。”我奋力想从他怀里逃出来，“最重要的是，我的字典里没有‘依赖’二字，我跟你说过的，温德诺斯，我要做大树，而非藤蔓，只是你没在意罢了。蝼蚁的挣扎在你眼中，分文不值。”
　　温德诺斯松开手任我离开，似是很无奈地叹着气：“明嘉，你说得对。普天之下，我能看到的可怜，只有你一人。”
　　我被他这句话打击得简直要去死！
　　“我是有多可怜啊，混蛋！”
　　他轻笑，一脸认真地评价：“明嘉，你情商真低。”
　　“哈？！”
　　“我在乎你、心疼你，所以只能看见你的可怜。”他的笑容，傲慢得如君临天下，“至于其他人是死是活是伤是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在我第一次遇见那个眼神冷漠神色不驯的女孩时，我就想着，这个别具一格的存在，我必然要她冠以兰古斯的姓氏。”他冰白的指扣住我的下巴，迫我迎视他刺人的眼睛，“其实啊明嘉，你的傲慢，丝毫不比我少。若说我看不起地位卑微的平民，你却是看不起这整个世界，这所有的人类。无论是衣装华丽的财阀豪绅、还是素面朝天的穷苦百姓；无论是手掌权威的高官贵族，还是卑躬屈膝的普通人家。包括你我，你通通瞧不起。这世界上，只有你没资格指责我高高在上，你比我要傲慢得多。”
　　我默然很久。
　　“你不知道吗？”
　　“什么？”
　　我晃晃下巴，连带着他的手：“捏下巴，是群众公认的耍流氓姿势。”
　　他脸色微变，无奈地看我一眼，松了手：“明嘉破坏气氛的功夫真厉害。”
　　“过奖过奖。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嗯？”
　　我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寻宝么，还是做测试呢？”
　　这下，他脸色全变了，一反往日的雍容，此刻带点惊叹带点欣赏地看着我。
　　“明嘉比我想得聪明一点。”
　　“这算是夸奖么？”
　　“抱歉，我不太擅长夸人。”他笑道，伸手握住我的手，牵着我朝门外走，“去吃饭吧，明嘉。至于你的提问，只有当你愿意接受我的姓氏时，我才会告诉你答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