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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茫茫愁(上篇)
窈娘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帝姬便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一日一夜都没有出来。我很是担心,几次想进殿瞧瞧她。可是,素日里那样温柔和婉的帝姬,这一次却这般冰冷无情地拒绝了我的关怀,她说:“我要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要进来扰我,包括你,窈娘!”
我不敢离开寝殿,生怕帝姬有什么不测。虽然不能进殿守着他,可离着她近些仿佛就安心些。我抱膝坐在寝殿门前,默默地望着园中玲珑秀美的太湖石,那原是帝姬下嫁时上皇亲自从内苑珍藏中挑选出来的,从遥远的太湖运来,不知耗费了几多民力与血汗。十日前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雪,雪后,石畔那丛帝姬最爱的修竹居然苍翠如故,倒让人惊喜莫名。我想起帝姬抚着那犹带寒意的竹枝感慨地说:“窈娘,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似这翠竹一般,在这偌大的风雪前头,其节不改,本色依然?”帝姬美丽的眼睛里似乎升起了一层薄雾,神情有些奇特,仿佛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又仿佛是人间无处可逃的忧伤。
这样的帝姬,令我忽然想起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第一次看见帝姬,是在八岁那年。那一年春天,我的家乡瘟疫流行,旬日之间,我的父母便相继染病逝去。而我当时正一无所知地走在去往汴梁的路上。因为我的姑姑辛氏在宫中做乳母,深宫寂寥,分外思念家人,遂特意央了自幼乳养的小帝姬在贵妃娘娘面前求情,千里迢迢接了我这娘家侄女入宫,一来给帝姬做个伴儿,二来也可聊慰自己思亲之情。宫中进人原本有成例,等闲之人哪里插得进脚?只是这小帝姬的面子委实大得惊人,我后来听姑姑说道,原来这小帝姬竟在官家那里也撞了木钟。贵妃娘娘当时尚在犹豫,惟恐此事不合宫规 ,皇后娘娘那里不肯通融,岂不自讨没趣?因此迟疑着未敢开口。谁知那日官家驾幸中宫,竟自亲口嘱咐了皇后,说既然帝姬欢喜,一个小小姑娘打什么紧?尽早着人接来宫中便是了。
宫中的钦使来接我的时候,父母虽然万般不舍,但怜惜姑姑命苦,当年被迫抛下自己的孩子进宫(我那可怜的小表妹在母亲进宫后不久就生了一场急病死去了),更何况皇命难违,也只有含泪送我上了宫车。谁知我这一去,从此天人永隔,除非碧落黄泉,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初入宫中,直入进了天堂一般,只觉得两只眼睛哪里够用?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才好。那些美轮美奂的宫室,富丽堂皇的殿宇,还有那些清幽雅致的园林,姹紫嫣红的美人,我小小心眼里虽不知怎样形容才好,却也知此处是个世间难寻的所在。原来我的姑姑便住在这样的地方,那不是同神仙一般?我对这个姑姑立时羡慕起来。
其实我从未见过姑姑。只因我甫一出世姑姑便被选入宫中,母亲曾说姑姑只在产床前匆匆见过我一面。你的名字其实便是姑姑给的。母亲说,你姑姑那时将你抱在怀中,笑着说,好韵致的女孩儿,来日长成必是窈窕淑女,哥哥嫂嫂可仔细着,莫教媒人把门槛踏断了,索性先预备几条放着吧!你姑姑最是个言语快捷、脾气爽利之人,这一番话直说得你爹爹合不拢嘴,立时便给你起了“窈娘”这个名儿。一家子正高兴呢,谁知官府的人就到了,将你姑姑拖上车便走,连回家跟小女儿见一面的功夫都不容。母亲每说到此处便泪流不止,嘴里总喃喃地说,可怜的芍药,不知她现今怎样了?我的姑姑就叫辛芍药。后来姑姑辗转托人从宫中捎信回来,母亲才放下心来。
我终于见到了姑姑。原来她还这般年轻。她穿着淡红衫子,碧色罗裙,笑盈盈的模样,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家中院子里的那株红芍药。那原是她在家时手植的,母亲一直悉心照料,年年春来开得灿若云锦。她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窈娘,姑姑和你去见帝姬。
帝姬正在书房里作画。我同姑姑站在书房外的紫藤花架下面静静候着。我有点儿害怕,手心发凉,暖融融的春日里,我的额头竟然冒出冷汗来。姑姑低头问我,窈娘,你在害怕吗?我紧张地摇摇头,姑姑微笑着说,不怕,帝姬心地最好了,窈娘见了就知道了。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两个穿红衣的漂亮姐姐掀开了书房的珠帘,一个清脆的声音先飘出来,辛妈妈来了吗?你家那窈窕淑女可到了?我都等急了呢!
我悄悄抬眼,从睫毛底下偷偷看过去,一个紫衣白裙的小姑娘正从书房里走出来,这就是帝姬了?我只觉她好看得不似真人,倒像是画上摘下来的。最好看的就是那双黑晶晶的眼眸,澄澈明亮,顾盼之间光彩照人。我一下子看住了,连姑姑让我行礼都没听见。帝姬站在阶前朝我招手,姑姑轻轻推我过去,我不由自主走到她面前。帝姬拉起我的手,说,窈娘,我领你去看看我的画。我低头看着她的手,小小的、羊脂白玉一般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冰凉的手心一下子就暖和了。我迈着碎步跟着她,一步步走进了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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