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星空

　　“是你。”

　　没人能理解陈小草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丁灵听到这句话时，也惊讶地捂住嘴巴看向陈小草。

　　“你认识我？”陈小草注视着小胖子的眼睛，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我，是，谁？”

　　小胖子愣了一下，在发现陈小草原来是失忆后，似乎又长舒了一口气一样。看样子他很怕被陈小草认出来。

　　陈小草注意到了小胖子的面部表情，一时间不免有些失神。因为在他的理解中，如果一个人不想被另一个人认出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曾经的情人，另一种，则是曾经的仇人。

　　我们从身份、体格、乃至于性别来看，都能看出来陈小草与小胖子不可能是什么情人。陈小草自然也能看出来，所以他面对着一个无情的可能性：他是这个小胖子的仇人。

　　丫鬟小青的表现也很有意思，她似乎也很怕两个人认识一样。同时，这里的情况被一直在楼上观察的洛雨晴看到了，洛雨晴似乎也很害怕，以至于她匆匆地从被挖成切糕的红楼顶层一跃而下。

　　洛雨晴显得很激动，她一把将小胖子拉到身后，又对陈小草二人冷冰冰说：“你们滚！”

　　陈小草摇摇头：“不可能。只要让这位小兄弟告诉我，我以前是个什么人就好了。”

　　小胖子犹豫了一瞬间，刚想开口，竟然被洛雨晴一巴掌扇到脸上，本就胖乎乎的脸立即就肿起来了。

　　“不准开口讲话！”丫鬟小青厉声喝道，紧接着拍拍手，那些手持兵器的汉子就冲出来把小胖子围了起来，也说不清楚是保护还是威胁。

　　“你想知道他的身世？好，就让我来告诉你。”洛雨晴冷声开口，“球球是我们红楼收养长大的孤儿，他的村庄在他还小的时候就被洗劫了。不仅仅是洗劫，是全被杀光了！杀光！知道吗？球球不可能再认识别的人了，他为什么知道你，我看你要反省一下！”

　　杀光。杀光。

　　陈小草越听，脸色越苍白。听到村民被杀光的时候，他身形不稳，险些要倒下一样。丁灵见状，立即担心地扶住他。

　　陈小草沉默地看向小胖子的方向，却被层层的壮汉挡住视线，连小胖子的表情都无法看到。

　　他只好转身离开。

　　陈小草离开时，似乎还能感到身后的那些人，用那种冰冷的，排斥的，厌恶的，恐惧的眼神，一遍遍地割着他，那些眼神还在说着不同的话。

　　“你是个仇人！”

　　“不仅仅是洗劫，是全被杀光了！杀光！”

　　为什么会这样？陈小草搞不明白。他不想要这种被佐证的答案，可如果小胖子不开口，这个答案确实又是唯一的。

　　“你...你不要相信他们。”丁灵跟在陈小草后面，担忧地说道，“谁知道他们演了一出什么戏？戏子说的无非都是戏言罢了，说不定只是记恨你批评她。”

　　“你不要安慰我了。”陈小草摇摇头，“那个被叫球球的小胖子确实是认识我的，这是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陈小草说这句话时，没有什么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丁灵可以体谅陈小草这种心情：从一个诗人转职成剑客，还是个杀人如麻的剑客，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可生活又有什么时候考虑过你接不接受呢？

　　丁灵快步超过陈小草，转过身，张开双臂拦住他说：“不要再走了！你走这么快干嘛？现下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去证明他们说的是否属实？”

　　“如果不属实的话，球球不会不讲出口的。如果不属实的话，球球在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也不会浮现出那样害怕的眼神的。”陈小草淡淡说。得益于这些天的勤加思考，使陈小草在此时此刻的表达显得格外条理清晰。

　　所以说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为社会的一份子，还是需要多读书。这关乎于在你不能选择去做一个好人还是坏人之后，尚且能选择做一个理智的人。

　　丁灵看着这样平静的陈小草，却感到很悲伤。

　　因为经过了这些天的相处，只有她知道，这样的事实，对于梦想做一个诗人的陈小草来说，是多么的残忍，多么的无助。

　　“那你怎么办？你要去哪里？”丁灵问道。

　　陈小草目光移向远方，说：“去自首。”

　　丁灵愣住了，任由陈小草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等陈小草走出好几步之外，丁灵才回过神来，跳起来对着陈小草的背影咬牙大喊：“陈小草！你......你疯了！”

　　陈小草在去往衙门的路上，思绪是复杂的。他认为自己在迈向深渊，似乎等进了衙门，自了首，自己从此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剑客了。

　　他也很委屈：我为什么要背负这样的身份？结束自己的一生？

　　可惜的是，依照这些天陈小草打造的人生观来讲，一个屠尽村庄的剑客，倘若还不能得到制裁，还可以继续逍遥法外，那与那个灭人满门的算命老头又有什么区别？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陈小草来到了衙门门前，他站在门前，却没有走进去。这是因为衙门正巧有一个少年刚刚走出来。

　　陈小草打量着那个少年。少年穿了身月白长衫，腰佩精致长剑，肌肤如雪，眉若远山，一双桃花眼正带着笑意望着他。

　　“喂，你看我做什么？”少年向陈小草搭话，指了指衙门说，“你可是要来报案的？若你身上没什么银子的话，就劝你别浪费气力了，我刚刚可是领教了官老爷是如何视财如命的。”

　　陈小草却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钱吧？也好办，你大可以直接来找我嘛。”少年露出如同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走到陈小草面前，自信笑说：“杀人取命，走镖寻宝，代写情书，托管小猫，都可找在下，天底下没有我齐叮咚办不成的事情。”

　　陈小草却还是只管摇头。

　　反而是一直跟在陈小草后面的丁灵听到少年自我介绍的时候，眼神变了变。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齐叮咚似乎有些不满，“我本来看你顺眼，要你钱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的。说说吧，你叫什么？”

　　陈小草终于开口认真说道：“我叫陈小草，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名诗人。”

　　“好的这位剑客兄弟。”齐叮咚同样认真回答。

　　丁灵在一旁没忍住大笑起来。

　　“你如果连请我的钱都没有，那么还是不要进这衙门报案啦。”齐叮咚看着可怜虫陈小草说道。

　　“我不是来报案的。”

　　“哦？”

　　“我是来自首的。”

　　齐叮咚眉毛不禁挑了挑，“自首？你做了什么？”

　　“我屠杀了一个村庄。”陈小草看向衙门说，“我来这里了结我的罪孽与人生。”

　　“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遵纪守法的杀人凶手。”齐叮咚上下打量了陈小草一番，说，“那么请进吧，不过我打赌！我站在这里，还是会再见到你的。”

　　陈小草撇撇嘴，便领着丁灵进去了。听到要自首，衙役们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在前面带头，领二人去了衙门的大堂。陈小草迈过门槛，一眼看到“民金高悬”的牌匾，下面坐着一个老头，须发皆白，眼神精明，身材瘦小。正是喜城话事人兼官老爷，李仲敬。

　　在《丁灵回忆录》中，李仲敬这个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因为一方面他确实是个唯利是图的恶人，另一方面，他在一定意义上，使陈小草些微明白了自己真正该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丁灵为什么这么写，我们从以下这段对话中或许能明白其中妙意。

　　陈小草施礼说：“李大人好。”

　　李仲敬伸了伸懒腰：“你好。”

　　陈小草又说：“草民是来自首的。”

　　“什么的？”

　　“自首的？”

　　“这可从没听说过，你犯了什么事儿？”

　　“草民屠杀了一整个村庄。”

　　“嚯，怪厉害的。记起来了，前些年的事儿了。”李仲敬顿了顿，又说，“然后呢？”

　　陈小草歪歪头，“然后草民来自首了阿。”

　　“啧啧啧，这事儿有点难办。你看看，其一，不能你说是凶手，你就是凶手了。其二，那个村庄离喜城有些远，非我们这儿所管辖的。”

　　“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案子就不破了？”陈小草眉头紧皱，这趟自首之旅居然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艰难。“难道我辛辛苦苦杀了人，还要辛辛苦苦证明自己是凶手？犯案查案全让我一个人儿干了？”

　　“嗨。”李仲敬拱了拱手，“有劳了，有劳了。”

　　“怎么就有劳了，您得将我绳之以法！”

　　“不是，这位草民，没有你这么为难人家的。”李仲敬确实面露难色，“要是谁都像你一样，担一桩悬案来自首，那我们这衙门不得天天查案扣押犯人阿？”

　　“你们衙门不就是得天天查案扣押犯人吗？”

　　“瞧这话说的，我管理得这么好，哪儿有犯人阿？”

　　“我就是犯人阿！”

　　“那您得证明自个儿是犯人阿。”

　　陈小草快要吐血了，“我真是犯人，李大人，你不能做出让罪犯逍遥法外的事儿吧？”

　　“唉，罢了，你看阿，我先给你算算。”李仲敬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算盘，一边扒拉一边说道，“首先，我把你扣起来，那我是不是要供你饭吃供你地住？这是一笔开销。其次，供你饭吃的衙役，打扫房间的衙役，这辛苦费，谁来出？还是我。再其次，我扣了你，那就是公事，公事就得上报，那上报就是车马费笔墨费人情费，这笔钱还得是我来出。再再其次，就算我省下给你饭吃的钱，连夜把你转送到管辖那个村庄的衙门去，同样是需要车马费笔墨费人情费。这位草民，当今天下，生意不好做，您看看要不跟我结个私仇，我私下了断了你？要不就自己了断吧。”

　　陈小草听完这一长段话，确实是想自己了断了。他与李仲敬两人对视良久，终于是陈小草叹口气，又与丁灵走出去了。

　　其实陈小草听完这段话时，内心里还涌现出一股冲动，就是干脆拔剑与昏官李仲敬了断算了。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陈小草忽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名剑客的。

　　因为“剑客”这个身份，虽然是自己推理得出，但终究是别人所赋予的。这并不是他真正自己追寻到的回忆，而是别人加给他的。这就是他没有拔剑的理由，尽管陈小草认为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二人走出去的时候，不免见到在这里等候的齐叮咚。

　　齐叮咚凑上前来，说：“请问这位遵纪守法的杀人凶手，你怎么出来了？牢房应该不是走这里吧。”

　　陈小草说：“你走开。”

　　丁灵也说：“我们走。”

　　陈小草走了几步回头，发现齐叮咚还在跟着他，遂开口问道：“你干嘛跟着我？”

　　齐叮咚耸耸肩，“路又不是你家修的，你管我哦。再说路就算是你修的，你又打不过我，你凭什么管我。”

　　陈小草很生气：“谁说我打不过你？我可是屠杀全村的恶霸，劝你放尊重点。”

　　结果丁灵轻轻拽了拽陈小草的袖子，轻声说：“喂，你可能真的打不过他，不要理他好了。”

　　“谁要理他。”陈小草斜眼看向齐叮咚，“分明是他赖着我们。”

　　“看得出来你心情很不好。”齐叮咚点点头，“我可以理解，毕竟我们都是同样的碰壁人。”

　　这时二人才想起来齐叮咚也是刚刚进过衙门的。丁灵靠在陈小草身后一点，问道：“喂，你又进去是做什么？”

　　“我进去报案，想说有一个人最近要替天行道，很可能危及李仲敬李大人的性命。”

　　陈小草来了兴趣：“然后呢？”

　　齐叮咚一脸无辜说：“然后李大人就说，报案要收钱。我没有钱，他就不听。我就只好走出来了。”

　　丁灵也跟着追问：“那要杀李大人的人是谁？”

　　齐叮咚说：“是我。”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陈小草多看了齐叮咚两眼，拉起丁灵就要走，边走边说：“原来是个疯子。”

　　“总比自首的人强呀！”齐叮咚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叫嚣。

　　“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们了！”陈小草感到很愤怒。

　　“你别担心，我只是想看看。”齐叮咚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陈小草说，“一个看上去什么也不清楚，却自称屠杀了全村的剑客，究竟是否所说属实。”

　　“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吗？”陈小草皱眉问道，“你说说看。”

　　“......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还有，你刚刚说你都做什么来着？听说你还......代写情书？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闲的剑客。”陈小草说，“你知道很闲的人都应该去做些什么吗？”

　　齐叮咚老实摇头道：“不知道。”

　　陈小草：“所以你很闲，你能不能别一会儿到别人家里要说杀别人，一会儿到我这里来做跟屁虫。有这个功夫，你不如多想想怎么摆脱你这幅假装很厉害，但偏偏很傻白甜的样子。”

　　“什么？”齐叮咚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吗？”

　　丁灵在一旁重重地点头，“像个跟在大人后面的小屁孩一样。”

　　齐叮咚脸上立即浮现出明显的悲愤，“不许这样说我。”

　　“这位天真剑客。”陈小草拍了拍齐叮咚的肩，语重心长说，“回家吧，江湖很危险的。”

　　“我不要，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要完成，我自己好奇的事情也要完成！”齐叮咚目光坚定。

　　“不可以耍脾气。”

　　“谁耍脾气了！”齐叮咚被陈小草一秒破功，再度悲愤起来。

　　“唉。”陈小草叹了口气，“随你便好了。丁灵，你说，我自首为什么会是这个下场？”

　　丁灵想了想说，“或许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人吧？”

　　“不是的，没有一个正常的衙门会这样放走一个嫌疑最大的杀人凶手。”陈小草边走边陷入沉思，可是越思考越想不通，“可是现在，屠杀满门的算命老头是好人，屠杀全村的我也是好人。事实怎么可能会是这个样子？”

　　齐叮咚在旁悠悠说：“或许也存在另一种答案吧。”

　　“不，一定是哪里错了。”陈小草回头望向衙门的方向，“一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比如我现在正蹲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隔壁坐着算命老头。”

　　在这时，这三个人心里的想法难得出奇的一致：

　　其实那个答案很近，可是我们都没能找到那个答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