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凤记

　　宝秀来仙岛时恰逢难得的晴好天气，阴雨疲倦，日光重盛，整座岛生机盎然。

　　他刚下天梯就看到小姜以一个极为笨拙的姿势趴在岸边，半个脑袋都快浸到水里。

　　“听说你最近迷上了玩水？”

　　这灰鼠精前段时日出门游玩，胡吃海塞后比之前又长胖一圈，走起路来一弹一跳。

　　“听说你上上个月被火尾给调戏了？”

　　小姜抬起头，露出一张神情严肃的脸：“你还听说了什么？”

　　宝秀就地坐下，顺手拿起个果子啃了一口。

　　“还听说你有要紧事找我，所以重情重义的宝秀大人连饭都没吃就赶来见你。”

　　桃花谷的友人中小姜最喜欢这胖灰鼠精，因为他风趣幽默，知晓无数的奇闻异事。不过现下他毫无心思听他逗乐，只板着脸道：“我的确有一大堆事情要问你。”

　　宝秀笑道：“尽管问，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小姜直截了当开口：“姜跳跳是谁？”

　　宝秀漫天喷出一片果肉。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小姜道：“这不重要，你把他的事情全告诉我就行。”

　　宝秀嘿嘿直笑，一手抹去沾在脸上的果肉渣：“我不知道。”

　　“你指天誓日再说一遍，我就信你。”小姜道，“其实我都知道了，我就是姜跳跳，对不对？”

　　宝秀努力作出一副惊掉下巴的表情：“居然被你发现了。真相明了，小的无甚可说，告辞，告辞。”

　　他说罢起身要走，被小姜揪住袖子给拖了回来。

　　“你自己说让我尽管问的。”他有些恼怒，“连刚认识不久的小鱼都肯帮我去打听消息，你们却统统瞒着我。”

　　宝秀为难道：“可这事真不该由我来说。”

　　“那我该去问谁？煌采不肯搭理我，可怜可笑只会说不知道，其他人能打听到的乱七八糟不明真假，一会说我喜欢玉兔美人，一会说我抢别人的仙草。你看这个——”小姜拨开湿漉漉的头发，指着那朱砂红点，“我知道以前得罪过一位仙君，所以被他把记忆给封住了。可是我不会法术，哪来的本事得罪他？这些事我一无所知，又怎么去给他赔罪？”

　　宝秀作惊恐状：“你这打听到的也太多了。”

　　“还有煌采，我那天不小心看到他的手了……你知道的吧，他的手是什么样子。”小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紧张，尾音抖得快找不着边，“那是我害的吗？”

　　灰鼠精朝他苦笑。

　　“要真是我害的，你就点个头。”

　　他撩起袖子，指着手臂一字字道：“我拿自己的手赔给他。”

　　宝秀欲哭无泪：“我可没说是你。”

　　小姜追问：“那是谁？”

　　他一副不知真相誓不罢休的样子，宝秀被问得无处可逃，蹲下来双手抱头：“别瞅我老实就盯着我问呐！阿菱小岚他们都知道，没道理揪着我不放啊姜大仙！”

　　小姜道：“古语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既答应过我，怎能出尔反尔。”

　　宝秀让他堵得无话可说，泪眼汪汪道：“哪个多管闲事的教你这些话。”

　　多管闲事的那位正躲在身后的水池里头。三千岁身为外人不好露面，虽然同样焦急，也只能闷在水下吐泡泡。

　　宝秀则已乱了阵脚，一会沿着水岸踱步一会又蹲在果树下自言自语，如此纠结小半个时辰后，伸手拍了自己一巴掌。

　　“你不要乱来，我就全部告诉你。”

　　小姜的双眼霎时亮了，他悄悄转过身对三千岁做个噤声手势，让它不要出声。

　　“咱们小声一点，不能被可怜可笑听见。”宝秀浑然不知水里还躲着个鱼精，“其实，这些事早该有人跟你说的，只是谁都不愿意。”

　　“为何？”

　　“因为这是个苦差事。”宝秀苦笑道，“你们之前的事情，就算稍微想起一点也让我难过得要命。”

　　他拾起根枝条，在泥地上画了只兔子，又在前后各画一个圆圈。

　　“这个，是姜跳跳。”他指着前边的圆圈，“后边这个就是你。你们俩的真身是同一只兔子。”

　　小姜把这句话默念了好几遍，皱眉道：“不太明白。”

　　“你等我慢慢说。”宝秀把树枝移回前边的圆圈。“跳跳跟煌采佳酿他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跟桃花谷的人也都是熟识。他们三个当中，煌采生来傲气，佳酿性情凉薄，只有他脾气最好也最讨人喜欢，所以大家都愿意跟他待一起。那会可真是段好时光，咱们跑去京城开酒肆，跳跳当掌柜，煌采打算盘，小岚和阿菱端酒，胭扑养花，至于我嘛，是酒肆的大厨。”

　　小姜见他一脸的怀念神色，又想象了一下煌采拨算盘的模样，顿时心生羡慕。

　　“人间京城是很热闹的地方，你每天能见到很多不同的人，听到许多不同的故事。”宝秀将一枚果子放在圆圈旁边，“咱们认识的那个凡人就很不错，人老实，心地也好，做的豆沙包子天下第一好吃。不过可惜呐，他被两个歹人给害死了。”

　　小姜听到身后三千岁发出一声惊呼，连忙提高声音问道：“后来呢？”

　　“后来跳跳为了救他性命，去云兰君的仙域无燕山盗来一株仙草。人是救活了，不过……跳跳也没了。”

　　宝秀长叹口气，伸手把那个圆圈抹掉。“说来真是好笑，当初为了在跳跳入仙道之前陪着他才开了那间酒肆。结果他成仙的时候，我们一个也不在。”

　　他露出个颇为无奈的笑容：“小岚、胭扑和阿菱都在桃花谷，成橘和宛空在吵架，最不像话的是我，居然闷在屋里头睡觉，连他几时出去的都不晓得，只有煌采知道他出事了。”

　　宝秀有好一会说不出话，只用手不停地擦眼睛。待再度开口时，这一向嘻嘻哈哈的人居然连声音都哑了。

　　“跳跳平常闷声不响的，结果一闯就是个弥天大祸，无燕山那群仙守一直追着他到京城，他倒好，取出内丹散了修为，又变回只听不懂叫不应的兔子。可仙君哪里肯放过他，要不是咱们到得及时，他早把跳跳给剁碎了。”

　　小姜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问道：“那煌采呢？煌采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宝秀苦笑道，“为了救跳跳跟那四个仙守斗得天翻地覆，放火烧了人家半座仙山，你看看他的手就知道当时伤成什么样。成橘听到这事都气疯了，他奈何不了仙君又帮不上忙，只能想办法把那两个害死林小哥的人给——”

　　他往脖子那比划个砍头的动作，接着连声叹气，“可那些歹人伏诛又有何用，跳跳终究是回不来了。”

　　“林小哥……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凡人？”小姜问道，“凡人终有一死，姜跳跳为何还要救他？”

　　宝秀朝他看一眼，道：“少年，给你一百年你也不会懂的。”

　　他把那枚果子拨进已然模糊不清的圆圈里，“虽然没听他亲口承认，但我看得出来，跳跳一直喜欢他。”

　　“可能是中秋的时候，也可能是观莲节救人那回，或者更早一点，在咱们诓他宝贝时就喜欢他了，正因如此，才会不惜性命去救他吧。”宝秀抹一把眼角，狠狠骂道：“这个蠢货。”

　　他骂得虽难听，却是因为惋惜故人。小姜不知如何劝解，只能垂着头，假装看不到宝秀在擦眼泪。方才得知真相时的雀跃已经消失殆尽，他甚至还有点后悔。

　　“你听到没？”他悄声对三千岁道，“原来第二个故事才是真的。”

　　宝秀兀自沉浸在回忆里，那些小姜没问的也一股脑说了出来。

　　“后来咱们带着跳跳去找过林小哥一回，他倒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就算记得又如何，他喜欢的不是跳跳，只是把他当好朋友而已。唉……你说跳跳这图的是什么。”

　　他长吁短叹说了很多不找边际的话，小姜不忍打断，又愈发觉得自己跟这姜跳跳毫无相似之处。正在疑惑时，他听得宝秀道：“咱们这一群里真是痴的痴傻的傻，一个比一个固执。就说煌采，喜欢跳跳早些说出来不就得了，非得死等着他成仙那天，这下可好，跳跳为了别人把命都给丢了，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说什么！？”小姜跟从梦里惊醒一样跳起来，失声喊道：“他喜欢姜跳跳？”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事桃花谷里谁不知道？”宝秀伸手指着自己的眉毛眼睛嘴巴，“他满脸都写着呐，瞎子跟姜跳跳才看不出来。”

　　他说得如此肯定，仿佛这段感情真的无人不知，不晓得的都是傻子笨蛋。

　　小姜心里倏地凉去了半截。

　　前面所有的话语都不及这一句让他惊讶。就像有人突然抢走他认定已久的心爱之物，宣称这从来不属于他一样，猝不及防，且毫无余地。

　　“那我呢？”他急问道，“我跟这个姜跳跳都姓姜，都是兔精，是不是说我跟他就是一样的？”

　　这后面还有一句，只是他没敢问出来。

　　“我说过你们的真身是同一只兔子，”宝秀道，“但并不代表你们俩就一样。”

　　“那我是什么？”他跟忘记问过似的重复道，“我是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