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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入兔子洞
艾玛有些倔强地攥紧他的礼服,仿佛那已经不再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她说:“你以为雾都本该有多体面?混乱和狼狈才是它的底色。”
她说:“人人都在拿汗水血液和健康的身体供养纺织厂,才能养出你的尊贵品味和远见卓识。”
……
杰克觉得她说得对。
在养尊处优的伦敦老爷看来,这番对于他“傲慢无礼”的指摘实在中肯。但她带着些控诉意味的口吻还是让他不期然地窝火。
说话时,她站在他面前几步之遥,火将他们的影子与空隙的光明分割,彼此间像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艾玛,过来。”他没来由地觉得这段距离碍眼,站起身走到她近前,却看到她后退半步。
好像有哪个不经意的反应引起了艾玛进一步的误会,她忍无可忍地喝止:“够了!收起你的古怪脾气吧,没人受得了他们!”
她的鼻翼因为愤怒翕动着,眸子也亮莹莹地泛着一层水雾。杰克只是望着她的眼睛,忽而就觉得心脏闪过一阵过电似的紊乱。
毛孔沁出汗液,她的眼角带着泪水……太多气息充斥在他们所处的小空间,杰克的感官几欲过载。
天生敏感的神经特质令他极端不适,一边渴望回避她似有若无的甜浓,然而另一方面却对这份气味不可遏制地迷恋。
她在哭吗?不,那只是因为话到激愤而沁出的心里泪水,不足以平息他心底的狂乱。
他想,应该让她真正地流泪,让她啜泣……不,还不止如此,应该——让她流些美妙的血吗?
杰克感到一阵茫然,杀戮的想法冒出来的一瞬就被掐灭,因为他发觉自己并不希望这样对待她。
可是,那他又该如何诠释、抒解心中无法言喻的震荡呢?
艾玛还在为她的立场辩驳:“如果你不满些什么,我可以补救……本来我还觉得愧疚呢。但是,如果被人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宽恕,那我宁愿一直身负过错。”
这番劈头盖脸的反击控诉使得原先那种模糊不清的混沌情绪被击散了。杰克回过神,只感到气血翻涌,颞骨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
名为愤怒的火药在他的城府之上狂轰滥炸,一番自己气自己的无效内省之后,他没想出一句对答,最终只是恨恨看了她一眼。
入户铃铛清脆作响,门板重重地摔住门框,溅起木屑和烟尘。园丁看到杰克的背影从窗前经过,一直漫步进杂芜茂盛的花园小径。
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谁都没察觉出这番举动有什么问题。
每当心情不佳,杰克就喜欢疾步到园内走一走,植被的自然味道总能让他神经舒缓。偶尔他还会拿上一把小提琴,在踱步时意兴大发地创造些呕哑嘈杂的曲调。
他的音乐细胞并不像美术那样好,可他乐此不疲。
月光渐渐地藏入云层之后,厚重的棉絮包裹着发光的明珠,玫瑰园里的白玫瑰在夜露的装点下更加诡艳。
杰克的脚步忽而一顿,视线逐渐转向伫立在花丛之中的那幢二层小楼。
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他为什么要夺门而出,又在外面独自徘徊生闷气呢?那间屋子本来就是他的地方,该滚出去的是伍兹才对。
更大的困惑随之涌上心头,他这时候才惶然地意识到——他居然邀请艾玛伍兹回家过夜了。难道他们很熟吗?
苍天可鉴,这一点儿也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有将近半个钟头的时间,杰克神情凝肃地站在一株玫瑰丛前,仿佛在严阵以待含苞的花开。
他不得不认真投入地审视着内心,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才会变得如此反常。
毫无疑问,艾玛伍兹轻率、无礼,嗓门过大,他在红教堂的长毯上拖拽她的时候,心中没有丝毫赞许或亲近的好感。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也只专注地想找她算账。
不过他又的确罕见地发善心,无法任凭她露宿户外。从前他可不像这么多管闲事,哪怕是看到躺在街头与世长眠的人,他也会直接从尸体上跨过去。
尽管在极大程度上他依然认为艾玛并无可取之处,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担心自己的眼光有些吹毛求疵……停下,这种念头太超过了。
呼吸之间,他又想到她带着愠怒的眼睛,觉得她性子里莽撞的坚持有些非凡的可爱,勇敢像胶水填平了她的许多瑕疵,连带着将他的心脏黏黏地粘住。
紧接着他懊恼地发觉自己竟然在替她找补。他试图挽回些局面,用挑剔的眼光反复搜寻记忆,很容易就又在她身上找出几处新缺点。
首先是不经意就变得脏兮兮的袖口,她总是一不留神就在哪儿蹭到灰尘。与这种人一同生活一定会让他苦恼的,他会强迫艾玛每隔几个小时就换一次衬衫……
可她的眼睛碧绿清澈,大方动人。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的确有些灵光一闪的小聪慧。
哦不对,他是说……狡猾的东西!她粗鲁又野蛮,完美地避开了一切上流社会的优雅品质,是落落大方、翩翩风度的反面。
杰克眼前猛然浮现出炉火前的景象,她与他的光影交界相隔甚远,不禁怅然地停住了胡思漫想。
最后这位自欺欺人的判官在心灵法庭草草结案,这场对艾玛伍兹小姐的案件被他证据不足地归结于“杀戮本能”在作祟。
是的,一定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年轻时总喜欢剖析一些年轻小姐的内在——字面意义上的、物理层面的。所以现在对艾玛伍兹格外的兴趣,大概也像挑选到合意的猎物一样,兴奋而专注。
反正他绝对不会承认除此之外的任何原因。
方寸大乱地挣扎之后,有关艾玛的一切想法被杰克慌忙地关进脑海中的禁闭室,并且五花大绑地贴上“严禁启用”的封条。
现实中的艾玛当然不知道花园里正上演着多么精彩纷呈的独角戏。她在壁炉前坐了一会儿,就带着怒意回到房间,同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过,艾玛的心思并不完全囿于刚才闹出的不愉快上,很快就飘忽而去。
和杰克争论时偶然提到的“纺织场”字眼,勾起了她童年时光里的许多回忆。
在艾玛三岁左右,家里经营着一间纺织厂,经济状况也颇为富足。
厂房大概有四五个车间,染色、裁剪、梭织、质检,各个部门分工明确,以现在的眼光料想那应当称得上一处生产流程十分正式的小型工业区。
每天上午,隆隆的卡车从公路那一头运输来巨大的线轴。父亲和搬运工的身影在卡车前忙碌,而母亲会用柔软的双手捂在她耳侧,隔绝大机械的金属噪音。
她的脸颊和耳朵贴着妈妈的掌心,就像包裹在一汪带着香气的温水里,世界沉闷又安宁。
休息时间,艾玛经常追在工人姐姐们的屁股后面玩闹。她们会把干花插在软呢礼帽的绸带上做装饰,这是当时下层圈子流行的装扮。
工业革命之后的手工艺品极其便宜,晒干花束在商业广场只需要几便士就能买到一把。
年轻女孩们还喜欢随身携带一个中国式的白瓷瓶子,打开以后会有一股薄荷和辛鲜气味。
瓷瓶在她们之间互相推来送去,有人低声说,“给老贝克的女儿也嗅一下。”父亲对待雇员极为慷慨友善,所以纺织工们亲切地喊他“老贝克”。
然后瓶口被送到艾玛的小鼻子前。她毫无防备地闻到,连打了几个喷嚏。其他女孩们就像鹂莺合奏一样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阳光大好,树影婆娑,金色的斑点从叶子缝隙间投射下来,精心点缀着她们简朴而健朗的面容。
直到时钟报响,午休结束,女孩们讨论着“伦敦有位公子的马车撞倒了卖花女,而后他们谈起恋爱”这件八卦趣事,兴致盎然地回到岗位。
虽然这段遥远的往事已经极尽模糊,但艾玛依稀清楚,她原本的名字并非艾玛伍兹。
然而,随着孤儿院档案遗失、白沙街改组等接二连三的噩耗,旧日的痕迹也如烟散去。除了“贝克”这个模棱两可,甚至不能确定是化名、姓氏还是有这其他来源的称呼,艾玛的线索已经极为浅淡。
就像她夹在笔记簿扉页的那张褪色照片,老旧显影技术使得照片上男人的五官模糊不清。
她翻来覆去地在柔软的鹅绒大床上打滚,时针悄无声息地从十二走到一。
一筹莫展的寻人计划让她分外忧心,相比之下,与庄园里同为参赛者的一名成员发生的喜怒嗔痴还不足以让她自烦自扰。
枕头很快被压出温度,富有弹性的质地在几个翻身之后,扫光了她的困意。
艾玛坐起来无奈地看着半开的窗子,试图让沁人的凉风安抚心情。
客房外有一个约二百平方英尺的小型露台,通往露台的门和窗子紧挨在一起,藏在窗帘之下。艾玛推开帘幔,转动把手,并没有上锁。
露台上月色如水,澄澈通明,银辉没有一丝遮挡地照耀着砖墙和地面,乍一看去仿佛天光大亮。
艾玛伸出双手,用食指和拇指构成的方形画框在天空上比了一下。好像这样以来就能把美景刻印在自己心里。
欧利蒂丝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和她从前呆过的很多地方都不一样。尽管外面流传着不少庄园的惊悚传言,但目前看来,传言无凭无据,远不如她曾经历过的现实恐怖残忍。
她初来庄园不过三四天时间,就好像如度一年般丰富难忘,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几天几夜都细数不完。
友善温柔的艾米丽黛儿,身世复杂身手不凡的奈布萨贝达,甚至是一名沉默寡言、经常在庄园大厅的立式钢琴前静坐一整个下午的法国人,他们都给艾玛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当然,杰克是这幅亮色画卷里的异常存在,他像不经意泼洒其间的墨点,浓重、惹眼,带着自己的个性和想法。
有一瞬间艾玛竟然昏了头,因为杰克在看守所的慷慨解围、以及宵禁之后的好心邀请而有隐隐的感动,甚至稍微怀疑了一下自己此前对他的成见。
现在看来,任何第一印象都有它的道理。下回见到杰克应该躲得远远的才好。
艾玛恼哼哼地骂了他几句,终于用“下回参赛胜利就能找到父亲的线索”安慰好了自己,一头栽倒回床上入梦了。
浑然未觉花园里的人已经在一发不可收拾的狂想中,掉入了心里的兔子洞。
【免责声明:杰克家小洋楼的露台二百平方英尺,其实没多大,就十几平米。所以我没有在写玛丽苏霸道总裁文学,是英尺这个单位的算法太逆天了数值膨胀而已。杰克老爷在庄园过的只是小康水平的苦日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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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责声明:杰克家小洋楼的露台二百平方英尺,其实没多大,就十几平米。所以我没有在写玛丽苏霸道总裁文学,是英尺这个单位的算法太逆天了数值膨胀而已。杰克老爷在庄园过的只是小康水平的苦日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