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7 章
五日多的舟马劳顿,妙心却一点也没感到疲惫,她只是有些晕,大概在船上呆久了的缘故,走路总像踏在浪花上,轻飘飘的。连带着她的快乐兴奋,也都成了晕乎乎、轻飘飘的,有一种半梦半真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可以追溯到十日前的正午时分。那时她午梦正酣,晕乎乎地被人叫到父亲书房,告诉她马上去准备行装,和廖喻霆到日本去谈生意。
什么?!
妙心很震惊,她的震惊也是晕乎乎的。
她从不过问家里经营上的事情,那是可言的专项,素来也未享受到多少父亲的宠爱,那也是可言的专项,而现在忽然让自己额外花费许多银两去置办衣裙妆饰,还要——出国?!这对平日里踏出家门都有重重阻碍的妙心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暗中掐了掐自己,没感觉到疼,看来确实是在梦中,真是“好梦留人睡”啊。她这样想着,退出书房的时候,一改往常端庄肃静的面孔,向父亲投去了“我知道是在做梦,你骗不了我”的诡秘一笑。宋世坤见了虎躯一震,不禁打了个寒颤。
之后的几天,她见胡妈欢喜地准备她们两人的行装,疑惑越发深重,直到她在出发日的码头,远远地看见了人群中提着一只皮箱的廖喻霆,自朝晖中走来,她才惊觉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刻,她像梦见自己被释放,而醒来发现自己果真被释放的囚徒一样,投入到无尽的快乐与自由当中。她眼望着客轮的烟囱,表情平静而娇美,可内心里却急煎煎地恨不能代船员之劳,让汽笛马上划破长空。
“为什么是我?”客轮行了一日半后,妙心还是没忍住,问了喻霆。
“因为……我和宋先生都想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喻霆彬彬有礼地回道。
“何谓合适?”妙心想不出自己的异人之处。
喻霆看着她闪亮的眼睛,放下刀叉坐直了身道,“东家的人中,唯有你读过大学、懂英文、修过外国文化课程,简直是不二人选。”这些也是当初喻霆让宋世坤推举人选时所列的条件,当然都是为妙心的量身而做。
妙心嫣然一笑,低头不语,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些可用武之处,她对中肯自己的喻霆生出很多感谢之意来。
喻霆只会在用餐时过来请上她和胡妈,其他时间绝无打扰,更毫无谄媚与狎昵之色。唯有在旅途的第三日,喻霆在午饭后过来了一次。
那天吃过午饭,妙心顺手取了一份日本的报纸《东京每日新闻》带回房看。喻霆跟在后面,没有吭声,心里明白她恐怕是旅途无聊了,她带来的那一本小册子哪经得起连日的磨耗。
回房后过了一会儿,喻霆敲门进来。
“怎么样?报纸还好读吗?”喻霆微微笑道。
妙心有点兴奋地说,“大概是能读懂的。”
“哦?这么厉害?”
“中文字很多啊,你看这一则。”妙心指着报刊头条,喃喃用中文译道,“科学技术,日本人勉强热。就是说,科学技术在日本人那勉强热起来了。”
喻霆听了,忍俊不禁,“勉强”在日语里是指学习,这句本是说“日本人掀起科学技术学习热潮”。
“你看这个,更有意思了。”妙心指着一则又道,“汽车心脏病女,大丈夫,哈!火车上突发心脏病的女子,其实是个男子大丈夫,这也太是奇闻异事了!”
喻霆听到这,实在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日语的“大丈夫”其实是说“没问题”,那原是在火车上突发心脏病的女子没问题了的意思嘛。不过,喻霆并没有纠正她。
凡事开心就好,不必全求正解。喻霆心里思忖着这句话,像是说给她,也像是说给自己。
妙心眼神在他脸上悄悄掠过,莞尔道,“这报纸有趣固然有趣,就是杀人案、抢劫案的报道太多了。”
“这倒是事实。也因此,现在日本侦探小说最为流行。”
“哦?那到日本了要买来一读。如果有国语译本就更好了。”妙心有些期许的样子。
喻霆将一直端在手里的书展开给妙心,道,“随身带了时下正流行的两本,你先随便看看。”他心里还藏下了一句台词:妙心你并不需要翻译。
妙心粗粗一看,都是些日文小说。这样长篇的日文小说喻霆可以读下来,真不愧了留学生之名。她表示了谢意。
下船前,那两本小说已经读完了。
妙心躺在东京大和酒店舒软的床上,回想着这些仍觉有趣,扯着被脚半遮住脸,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之前对喻霆的厌恶或许都是臆想的偏见。忽然,她猛地从床上直坐起身,发现那天其实露了个大破绽,报纸标题里的“汽车”,她说出的是它的中文意思“火车”。不过当时喻霆一直在笑,大概是没发现吧。妙心这样想着,就又复躺回床上。她伸展出手臂,舒展着腰身,从床的左边翻滚到右边,又从右边翻滚到左边,尽情地感受着真丝床单的舒适柔软,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欢欣气息。
喻霆的客房在妙心的对面。在妙心终被疲倦裹挟着睡下的时候,他已将衣服整理好挂进衣橱,确认了明日一天的行程计划,并放好了浴缸的水。他闭气躺进水面下,让那如母亲娘胎中的温暖包裹遍他的周身,缓解他的刺痛。
“新泻恋人心中,父母双亲忏悔。两个恋人的心里一直想着父母忏悔的事儿。”——那日去给妙心送书,她指着报刊上的记事故意用中日文同字不同意的偏差造成的误解逗趣,喻霆也被逗得捧腹。可是这一则却让他感到刺痛。日文的“心中”就是殉情,“恋人殉情”——他条件反射似的想到自己的父母亲。妙心美丽温柔,学识好,几日间接触下来,发现她原本是很活泼的,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她是仇人女儿的事实。
隔洋相望的对面,喻彰已于四日前回到了锦山,白日间照理田租和绸缎庄的生意,这会儿正躺在床上看着医书。不觉间,书卷自手中滑落,喻彰渐入睡梦。那里是一个色彩绮丽的国度,他还是八岁的模样,手上着了一只小木杆,正在挑起同他扮家家酒中新娘的盖头。掀开的那一刹那,他的内心狂喜,好似如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愿。他情难自已地轻唤道,
“终于回来了,妙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