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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情
王天风隐入暗处后,并没有保持静默等待时机。
他来到一家茶铺,现在的天色还未大亮,店铺自然都没有开张,可那家茶铺里却已有伙计在整理打扫。王天风三长一短叩开了门,里头的伙计一见他便立刻将他引到了后头。
有位掌柜模样的人等在那里,看到王天风立刻上前叫了声:“毒蜂。”
“我前日托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有了。此人来自东边,来头不小,极有可能是细菌方面的专家。”
“731?!”
王天风吃了一惊,皱紧了眉头。片刻后,他决定再返回一趟特高课,打探更多的消息之余,顺便把这件事告诉明楼,好让他多留个心。
不多时,一个身穿宪兵衣服,有着一张普通到极点的脸的毒蜂,就出现在特高课办公厅。现在的时间尚早,守卫也并不严,加之王天风对于特高课办公室的位置早就一一摸熟了,所以他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前。正准备动手,走廊尽头却传来了日语的交谈声。
王天风立刻闪身到拐角紧贴着一处门,只一眨眼手中便握了一把手枪,浑身紧绷着。
只听得走廊里两人说道:
“河野君,总部急电,命你今日上午务必与我一起动身返回石井部队,实验室的防疫给水工程出了问题。”
“今日吗?”
“是,今日必须回去。”
“该死的!我刚刚才结束明楼的刑讯,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手段准备一会儿就实践在他身上,我相信他一定会松口的!”河野的声音有些暴躁,“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一定能敲开他的嘴!那将是我最大的一次成功,是我们破获的最大的间谍案知道吗!我只需要时间!”
“可是,实验拖不得,我劝河野兄还是服从命令为好!”
“好吧好吧!该死的!该死的!”
耳边传来河野骂骂咧咧的声音,随即是办公室门打开复又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王天风松了口气,心却更紧了,明楼刚刚又被严刑逼供了?!他还撑得下去吗……
不敢多做停留,王天风再度摸进了牢房。
方才结束的,又是一番非人的折磨。
明楼被扔回了牢房。
真的是用扔的。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是由人拖架着,粗暴地推搡进牢门,而后被扔在牢房阴冷潮湿的地上。
听着牢门上锁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地趴着,唯有微小的起起伏伏的呼吸彰显着他还有一息尚存。而牢门外的宪兵无论怎样冷嘲热讽都得不到明楼任何回应的,到头也终是觉得无趣,啐了一口转身离去了。
明楼缓缓睁开眼,费力地用手肘撑起身子,用尽全力转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喘息。只这一个动作,就叫他耗费了仅有的力气。
后背的伤口也被压得叫嚣起来。
一日三次刑求。
在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睡觉的时间。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温热的血液从体内流失的感觉,有的,只是鲜血一次次干涸糊在身上,又被冰冷刺骨的水洗刷去的血腥味,有的,只是未知的绝望与不安。
除非晕过去,河野用尽办法都唤不醒他时,才算是明楼的喘息时机。
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脑子里的疼痛搅得明楼一阵阵天旋地转。大量失血后,他的体温在流失,如今又在初春,天气湿冷,牢房里更是阴暗潮湿。
明楼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没多久,王天风就闪了进来。看到明楼的样子,饶是毒蜂也倒吸了一口气,皱紧眉头蹲下身去扶明楼。
“咳咳,药。”明楼借着王天风的力坐起身,摇头拒绝了王天风想把他扶到墙边的动作,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双腿不再多说。
“怎么样?”王天风去看明楼的双腿,一手把药递给明楼,而后眼睁睁看着明楼倒出了双倍剂量的药一把塞入嘴中。
他还没来得及转开水瓶,就听到耳边传来明楼狠狠咀嚼药片的恐怖的咔嚓声。王天风瞪了明楼一眼,把水瓶塞到明楼手中,接过药瓶冷笑道:“没想到明大少爷还有这么吃药的习惯啊?”
明楼白了他一眼,灌了口水将满嘴苦涩吞咽了下去,说道:“没事,还死不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转头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王天风叹息,正色说道:“我们的人查出了点眉目,我来找线索。刚才混进来前,我差点撞见了河野,不过我倒是知道了他的来头。河野刚刚接到了司令部的紧急通知,让他马上返回石井部队,说是防疫给水工程出现了问题。”
明楼立即与他对视了一眼,心中大骇。
防疫给水,石井部队!731!
难怪他心性如此残忍,原来河野竟是来自日本关东军731部队。
“这个人,不能留。”
明楼眼中闪着寒光,丝毫没有重伤虚弱的样子,那模样就宛如一条盘踞在黑暗中正在窥探着猎物的毒蛇,只待时机一到,便毫不犹豫发出致命一击。
王天风点点头,转而望向明楼身上深深浅浅的红色。那件价格不菲的白衬衫早已化作了血布条,触目惊醒的伤口从里面蹦进人的眼球。
有不少伤口已经发炎。明楼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头发甚至还在滴着水,显然是被冰水不止一次泼醒过。
水泡得他浑身的伤处惨白,几处伤周围皮肤却是红肿一片,尤其是几处刀伤和肩头那处枪伤,已经开始化脓溃烂,血水不断渗出,明楼的身子也时不时打着颤。
明楼的脸上也多了几道伤口和几块斑驳的青紫,有两道血痕还在渗血,明显是鞭梢带到的,嘴角挂着血迹伤口配着满脸的血污,甚是可怖。
“伤口发炎了,你在高热?”王天风感觉到明楼的身体滚烫一片,他锁眉面色凝重。
“是,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明楼死死地用双手捂住额头。
“这样下去,你就算不被打死,也会烧死。”王天风也不分场合,一屁股坐到明楼身旁没好气地说。
他感觉到,地上很凉。
“那就麻烦您老人家动作快些了。”明楼似乎丝毫没被浑身伤口的剧痛和头疼干扰,依旧损了回去。
“就你麻烦!不过河野一走,你暂时会好受点。”王天风问:“你现在的情况,赌吗?”
明楼苦笑一声,回道:“还用问?没有退路。”
“好。”王天风掏出一个纸包拉开明楼的手,一巴掌拍在明楼的手里,说道:“时机到了就赶紧吃下去,差一分都不行,若是出了岔子,就等着死吧。”
“想不到,我毒蛇竟然被你毒蜂投毒……”
“什么叫投毒?只不过用了点东西让你抽抽筋,然后睡一觉而已。”王天风立刻打断明楼的话,瞪着他,后者偏过头去,满脸郁闷。
“你调的三氯苯丙乙醛七元杂环?”明楼闻了闻纸包,说道。
“什么?”王天风愣了愣。
“我说,你调的蒙汗药?”明楼没好气地回答。
“你直接说蒙汗药不就完了吗?我说明楼你是不是浑身有劲没地儿使啊?要不你等会儿冲出去跟日本人干一架算了?!”
“急什么眼?我就喜欢叫它三氯苯丙乙醛七元杂环。”明楼仰头喝尽了瓶中的水,而一旁王天风的脸顿时拉长,一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明楼右臂上骂道:“你显摆个什么劲儿?多少年前的事还记着?都这时候了,还耍嘴皮子给谁看呢!”说罢一把抄起水瓶就往门外走,一边锁门一边打量着四周。
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明楼在背后笑得甚是开心。
也唯有他,才能在这样的处境下,谈笑依旧。
不过,也许是明楼需要这样的方式发泄,好让自己得以有撑下去的动力,哪怕多撑一分一秒,都有可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关键。
走之前,王天风转头对着里面的明楼说道:“那里面不止蒙汗药,还有的成分你也知道,千万小心点。另外,阿诚最近两天就会把你大姐和明台转移走了,若是你命大,很快就能见到他们,到时候你们几个,一起撤吧。”
“你怎么跟阿诚说的?”明楼收了笑,诧异地问。
奇怪,大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答应离开上海?大姐如此聪慧的人,难道就不会察觉出什么?
“根本不用我说,明长官,你的英雄事迹已经被上海各大报纸登上了头版。”
“疯子!你大爷的谁让你……咳咳咳咳……”明楼失声怒喝,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下脖子都红了一节。
明楼的声音哑得厉害,而且沙哑不堪,即使是怒喝,在王天风耳中也只是平时的音调罢了。
“切,我喜欢,你管我?恐怕你谢我都来不及吧?这倒还让你小子占了便宜,报纸上写的都快把你捧上天了好吧?”他没有再给明楼说话的机会,毕竟他停留的越久越危险。
再者他可不会再给明楼骂他的机会,只几个眨眼就不见了。
明楼捂着胸口咳了好一阵,脸色涨得通红,等缓过来再抬头王天风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又急又气又无奈,心道如今大姐知道了,她该担心成什么样,而且明台的身份,恐怕也要被大姐知道了去。
虽然,他一直想活在阳光下,想要挺起胸膛直着腰板告诉所有人,他明楼不是汉奸!
可是,他现在还不想。
因为,大姐会知道。
“混账东西……”明楼低低骂着,狠狠攥紧了手里的纸包,紧随而来的便是低低的咳嗽,既而便一头栽倒在地。
阿诚与明台到底是做这个工作的,即使心里有万般难受与痛楚,终究是先后收拾了情绪,一齐将明镜从地上扶了起来。
明镜也非一般人,十七岁掌管明家,这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明争暗斗都一一咬牙挺了过来。饶是今日这般地步,自己的亲弟弟深陷囹圄之下,也是逼迫自己缓过劲来。
“阿诚,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姐姐受的住。”
阿诚却张不开口,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明台。
明镜自然没有忽视这个细节,她侧目望去,见明台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心里更是生起滔天悲凉,她失了血色的嘴唇开启,轻声道:“明台啊,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也做了和你大哥一样的事?”声音平和而轻柔,一如往昔。
“大姐,我…”明台抬起头去看明镜,只是在一触碰到明镜如水般的眼神,就再也不忍说出什么,只是犹豫地点了头。
“是了,是了…”明镜闭上眼睛,满脸悲楚,“咱们明家,没有正常人呐…”
“大姐…”阿诚与明台都愧疚地去捉明镜的手。两人只摸得明镜的手一片冰凉。
“我要知道真相,你们必须告诉我。”明镜再度睁开眼时,眉宇气质已是家中大姐平日里那般做下决定时的模样。坚定、平静。
“大哥说过,等他回来,他会亲口向您解释,您别问了,好吗?”阿诚打了拖延。他自是知道明镜心里是强忍下了何等的悲痛,若是此时再被她知道大哥是为了救回明台一命而选择牺牲自己,他真的不知道明镜还撑不撑的下去。
“你大哥有计划吗?”明镜眼前一亮,明楼说他会回来?!
“有。”阿诚点头,明台也望向阿诚,有希望?!
“好,好,只要是明楼做的保证,姐姐都相信!”明镜掩饰不住的激动,眼中的希望燃得越盛。
阿诚却是微微低头。
他不敢保证。
他不敢保证王天风的计划会不会被外力左右,计划实行时中间又会不会生出变革,他更不知道,大哥明楼,到底能不能撑住。
“大姐,我们先吃东西好吗?一会儿回房去说,家里,还有眼睛。”阿诚终究选择相信,再悲伤、再担忧,他们也必须要养精蓄锐,他们必须活下去,明楼,还等着他们。
“对,对,先吃东西。”
明镜擦擦眼泪立即起身,快步走去厨房吩咐阿香准备吃的。
明台立即坐到阿诚身边问:“阿诚哥,大哥真的这么说?”
“明台,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相信一切你所听到的。”阿诚站起身,走去明楼的书房。
“相信?”明台看着阿诚的背影,喃喃着,“相信大哥。”
今日的刑讯来得迟了些。
明楼靠坐在墙边,望着狭小的铁窗外的天色,他的感觉很不好。
已经高烧许久了,没有得到任何食物,也没有多少水补充,更没有充足的睡眠。脑子里的疼痛一直在叫嚣,伤势不断加重,炎症也愈发厉害了。虚弱、昏沉,这几乎比疼痛更加致命,明楼耗尽了大量的心力强迫自己清醒,如今已是力不从心,他迷迷糊糊地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有时连眼前都是模糊一片。
唯有手上和脚上沉重冰冷的镣铐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耳边似乎响起了铁链抖动的声音。
又要来了吗?
明楼强迫自己睁开眼,侧目望去,只见汪曼春一人站在牢门前。明楼依旧是勾起一笑,没有说话。
嗓子烧得厉害,说话都费劲。
汪曼春并没有想象中的得意与痛快,反而整个人都有些憔悴与黯然。她慢慢走近明楼,就在明楼身旁坐下了。
看得出,她过得并不好。
明楼有些疑惑地转头看着她,汪曼春开口道:“师哥,我们聊聊吧。”声音疲惫。
明楼有些摸不清她,沉默了几秒,点头说了个好,声音沙哑。
汪曼春将一瓶汽水递给明楼,就像明楼当初递给她一样。
明楼更是愣了愣,继而笑了,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张口喝了,抖得铁链哗哗一片。
汪曼春也有些诧异,她侧头问:“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了什么药?”
“你若是想下药,何必如此麻烦?”明楼慢慢喝着,小心地吞咽,“曼春,我知道我们两个之间,一直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有许多事没有看明白……”他转头看着汪曼春,目光温柔,一如当年,“今日,你若想聊,便叫我们说个清楚,看个明白吧。”
汪曼春凝视着明楼漆黑深邃的眼睛,她的目光一如当初痴迷与爱慕,片刻,她点头,问:“如果当年明镜没有阻拦,你会娶我吗?”
“会。”明楼答的毫不犹豫,他接着说道,“就在我回上海的时候,我也告诉过自己,如果你还一如当年,我仍然会做当初的决定,哪怕再被大姐罚得遍体鳞伤,我也认了。”
“我变了。”
“是,可我也变了。”
“我知道。”
汪曼春苦笑,她摇头叹息,说道:“你一走便是多年。这些年来,这里发生的血雨腥风足够把一个人彻底抹杀,我没有选择,也没有必要再去选择……可我真的以为,有一日你会回来,我们能回到过去。最后,你回来了,我们回不去了。我知道,从我见到你就知道。”
“曼春,”明楼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开口道,“对不起。”
汪曼春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明楼,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诧异地问:“你跟我说对不起?是我害明台暴露,是我害你到今日,你居然跟我说对不起?”
明楼依旧笑了,轻轻叹息道:“是,我也许该怪你,可我……当真怪不了你,若是有错,也只能怨自己不够仔细,怨自己太自负,太无情。”他仰头靠在墙面上,嘲笑着说,“我错了,有些事,真的是错了。尤其是你…”明楼眼睛有泪,他轻声说着,“若是我当初带你一起走,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曼春。”
汪曼春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得到明楼所言句句真心。她又何尝不后悔?若是当初真能狠下心买一张机票与明楼私奔,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对不起。”
明楼再度开口。汪曼春终究是落泪了,她轻轻摇头,自嘲地笑道:“我们都对不起彼此太多,便算作两清了罢。师哥,我也确实该恨你啊,不断地利用我,玩弄我,欺骗我。这些日子,起初我也确实享受着你在我鞭下挣扎着,在刑求下苦苦死撑的痛苦的样子。可只要到了睡梦中,我就心痛得难以忍受,眼前都是你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出血...一次次惊醒,一次次痛哭,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任何快感与乐趣,我已失去了所有快乐的资本。师哥,我爱你到了骨子里,我已放不下了,你知道吗?”
她的泪断了线,明楼的神色也是不忍与痛惜,他抬起手,伴随着手上镣铐的作响,缓缓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珠,动作温柔,眼神若水。
“别哭,不好看。”
声音轻柔,一如当年青石路上,绿荫树下,一如那年青葱岁月。
汪曼春终被触到了底线,她伏在明楼身上失声痛哭起来。明楼亦是长叹,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下,他轻轻环着她,浑身微微颤抖着。
“对不起。”
第三句对不起响起。蓦然,汪曼春忽然感觉到明楼全身大幅度抖动起来,甚至喉咙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破碎呻吟,她急急抬头看去,只见明楼紧咬着牙关,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肉中。他的太阳穴上的神经突突地剧烈跳动着,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整个人痛苦地扭曲着,高大的身子死死缩成了一团。
“师哥?师哥!”
这样的挣扎几乎吓坏了汪曼春。明楼挣扎的幅度极其厉害,甚至越来越剧烈,挣得全身的伤口都纷纷裂开往外渗出新的血水,口中更是有刺眼的鲜血一口口往外吐出。
“来人,快来人!”
汪曼春大惊,从未有过的心慌叫她几乎崩溃。
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她也曾想过要让明楼用生命补偿她被欺骗的感情,流尽浑身的鲜血来洗刷她的痛苦,如今真到了这步,自己看在眼中,可得到的却是难以忍受的心痛与无边的恐惧。
有两个宪兵立刻闻声赶来。
而明楼已经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翻滚,汪曼春根本拉不住他。两个宪兵上前用尽全力才勉强按住了明楼。
明楼全身打着颤,嘴边不断滑落着鲜血,几分钟后才慢慢止住了抽搐,此时他的呼吸与脉搏已是极其微弱。
汪曼春慌了神,立即命二人将明楼移出特高课。
很快,明楼便被安排送进了日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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