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未央

　　雨，如约在三月到来的时候造访江南。清冷细腻的雨丝在空中宛转而落，带来春的讯息。我推开窗子，让湿润的风吹进屋子，清风流转间还有淡淡的花香。临窗而立，看着窗外凋落的白梅和已然含苞待放的海棠，心里徒然一阵恍惚：花满楼是江南名门贵族中的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而我，却是一株无依无靠的蒲公英，当风往北吹的时候，我一样要回到北方。一花一世界，我和花满楼，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花开时，十年的相守，也终究逃不开分别的宿命。

　　“未央，在想什么？”温和的声音在身后轻轻的响起，我诧然回首，花满楼的笑容依然温润如玉，美好的一如初见。

　　“少爷，未央明天，就要离开了……”我看着身畔白衣的公子，艰涩的开口。花满楼从来没有挽留过什么，而我，却已然答应了沈哥哥随他离开。如今，花解语的病已经没有大碍，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从此，江南北国，天涯相隔。

　　对面的人沉默下去，清俊的侧脸上暖意依旧，却彷佛极大的力量动摇着我离开的决心。半晌，花满楼微微的笑了，“那么未央，日后若碰到什么麻烦，记得捎信给我。”

　　但是如果，我日后的生活没有什么麻烦，那么今日一别，是不是便是……至死不见？！

　　“少爷啊，时光流转，我的声音终将老去……即使日后对面相逢，我们，要怎么相认？”一念及此，泪水悄无声息的涌出，滴在花满楼手背上，微微颤抖。花满楼轻轻叹气，然后抬手，一寸寸抚过我的五官。“未央，我永远都会记得你……”耳边，传来花满楼自语般的叹息。

　　那样缠绵的雨只下了一上午，午后居然有明亮的阳光。别院的亭子里依旧有琴声浮动，很熟悉的曲调，但我却说不出名字。那首曲子，花满楼在那个下午反反复复的弹了很久，直到阳光慢慢的淡去，在屋里折射出大片的阴影。我默默的坐在阳光的暗影里聆听，不敢有片刻的分神。这样的琴声，今后的岁月里，再也，再也不会听到了吧？

　　烛光如玉，窗外，有清冷的月色，空气中暗香浮动。当阳光再次散满这座别院的时候，我跟这里，就再没有关系了。那一刻，我宁愿长夜如我的名字，永世未央……稀薄的雾气慢慢散开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轻轻的吹灭了烛火。我抱起简单的行囊，站在门口回望：摆设在清晨的雾气里，朦胧的恍如梦境。我轻叹，这里，终究只是我心里一个温暖的梦啊，即使再长，也有醒来的时候。

　　和沈宜离开的时候，天阴着，风吹过，还有雨丝飘落。在门口送我们的人，不过就是花满楼和花解语兄妹。我站在花满楼对面，看着十年间相依相伴的公子，声音微微的哽咽。“少爷，今后，未央不在身边……你一定要保重。”那一刻，花满楼微笑着，轻轻点头。

　　肩头暖意传来，我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公子。“未央，北方天冷，把这个戴在身上。”我的手，抚过雪白的貂裘，用力握紧……终究，我和花满楼的这场筵席，还是散了。

　　我未曾料到，离开的脚步竟是如此沉重。回望的时候，那扇漆黑的门前已经没了那一袭白衣。就这样……分开了么？心底徒然泛起了丝丝凉意，我拉紧肩上的貂裘——这是我唯一能保存下来的，关于花满楼的东西。我默默的跟在沈宜后面，望着肩头的貂裘出神。前面那抹蓝色的影子已经停下了脚步，我却茫然不知。

　　“央儿，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沈宜静静的看着我，眉间，竟有隐隐的怒气。“若你心里放不下花满楼，我，我不会勉强你。”沈宜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是不是，我的沉默，伤害了他？我轻轻叹气，“沈哥哥，北方是我的故乡，落叶归根，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不是么？”

　　沈宜烦乱的摇头，“央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静静的看着我，彷佛要把我看透，而我，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又开口，“如果让你陪我去南疆，你会去么？”

　　我愣住，南疆？那个极南的地方，于我来说，近乎陌生。

　　“你知道么，曼珠沙华盛开的时候，会有夜光蝶飞舞，那景色真的很美……”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陶醉而温柔的。“彼岸花开的时候没有叶，有叶的时候没有花，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所以，就算南疆再美，你依然不属于那里，我不该这般执着的守着十几年前的往事。这陌上花开的江南,才是你的归宿……”

　　“陌上花开？”我喃喃重复，耳畔，清晰的滑过那首我始终未曾想出名字的曲子。那一刻，洪流从我心中呼啸而过——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那是古人思念归人而作的曲子。花满楼，是在挽留我么？而我，居然就这样离开？

　　"央儿，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所以，我送你回去，回到花满楼身边。"我轻轻的点头，不再逃避，心底的阴霾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我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停住脚步，桃花堡里人潮涌动，我恍然，是我忘了日子。今天，是三月初八，花满楼二十岁的生日。沈宜在身畔叫我的名字，我转头看着他。“央儿，就这样告辞吧！今后，天南地北……也许以后，无缘再见。”

　　我愣住，这样告别之后，我唯一的亲人，也会离开我。彷佛看出了我的不舍，沈宜笑着抚上我的头，“央儿，我们，已然回不去从前，这样告别对彼此都好。就算不见面，我也会在心里惦记着你的。”

　　沈宜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唇边，漾起一抹笑意，重逢这么久，我第一次看见沈哥哥这般温暖的笑容。我突然明白，南疆，才是沈宜的家。童年时那座北方的小山，我和他都回不去了。“沈哥哥，你，会回南疆么？”

　　直到蓝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慢慢消失，沈宜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轻轻的叹气，然后轻车熟路的穿过桃花堡精致的回廊，我已经习惯这里的重重回廊，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别人身后，茫然失措的女孩子。十年来，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然在我的心里，悄然间铭心刻骨。

　　我静静的站在大厅门口，心里，踏实而满足。“未央，去把茶拿给七童。”刹那，大厅里忽然安静下来，人群中那个锦衣公子突然怔了怔，然后回身，对着我站的方向，轻轻的唤我的名字，未央。我微笑，接过文漾手里的茶，如果，日子能这样一直下去，我，也是满足的吧？

　　“礼成——”随着司仪高声唱词，花满楼行完了他的成年礼。我转头，看着解语小姐离开的背影，微笑，我想，沈哥哥，也会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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