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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 星期天小雨
猎人养着雄鹰,不仅为了能让它展翅高飞,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它锋利的爪子——那爪子能带来肥美的猎物。
本应如此。
——安娜
静坐在梳妆镜前,玛利亚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头,她透过镜子,盯着身后的门扉。
门一点一点打开,却停下,留着一丝暧昧的缝隙。
“推开门,我知道是你。”玛利亚转过身,命令道。
来人嬉皮笑脸推开门,大步走进来,连帽子都来不及脱下,直接抱住玛利亚。
“哦,玛利亚小姐,”这个人无赖地制止了玛利亚的小小挣扎,“你当然知道是我。除了我,你还要等谁呢?我美丽的人鱼,高塔的公主,魅惑的月亮。”
甜言蜜语使玛利亚向来带着鄙薄神色的脸庞变得柔和,她垂下眼睛,回抱住这轻浮的恋人。一阵亲热后,他们手牵着手,宛如在水潭边玩耍的孩童,一起走到窗前,在月光下凝视对方。
“你这纳西赛斯*,只会爱你自己,”在月色下,端庄肃穆的玛利亚小姐仿佛被爱情洗刷走所有矜持,“看看今日我受的那些罪,你在哪里?你在那乌龟所生的可恶杂种面前,在那些面目虚伪内心肮脏的众人当中,一起看我被美齐拉和窝囊废欺负。你这负心的唐璜*。”
男人温柔地抚摸玛利亚的头发,看一丝丝金发丝绸般的光芒流淌,他着了迷,没有回答面前耍娇姑娘的话语。
“我的玛利亚,”最后男人吻了姑娘的头顶,“你是唯一知晓我抱负和胸怀的女人。在我双脚陷在泥潭里时,我不想弄脏你的裙摆。今日你做得很好,计划如常,那些愚蠢的猎物终究会像跳到陷阱里的猎物般中计,被我们剥皮、吃肉、喝血。他们就是我们手中的酒,是我们脚下的靴。”
听及此,玛利亚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处,她想象那里有一座属于自己和爱人的王国,那里欢声笑语,奴仆成群,个个跟随在她身后匍匐前进,而她呢,就踩在这些过去羞辱过她的人们身上,穿着沉重的金子做的裙子和银子打造的首饰,好比中午的艳阳。她可以随便处置脚下的垃圾。有时叫他们在地上学驴子打滚,惹她哈哈大笑;有时让他们抽打那些自以为魅力非凡的姑娘们,博她心情舒爽。
“哼哼,”她醒过神来,推开情人,自嘲地摇摇头,“你是个烂人。我则是世间最糟的女人。如果你都不要我,谁会要我。假如你失败,我便要被世人唾骂,一生活在空闺中守自己的活寡了。”
男人充耳不闻。他在桌子上留下一枚戒指,做了吻别。
等他走后,玛利亚打开窗户。
夜风带着凛冽吹走了满室柔情,终只留下清冷。
我在清晨的微光里醒过来,记不住昨夜的梦。
大约是在渴睡里忘了收好昨夜放在桌上的日记,尚未完全醒来的我勉强伸手够到它,却碰翻了旁边的茶杯,茶水沿着红木桌面流动,滴落在床前的白色毛毯上。
记忆的大门打开了,从另一侧照来稀薄的光。
失手打翻的茶杯在精美的白色茶几上滚了个圈,茶水弄湿了不知产自哪个国家的繁复地毯。我看看自己湿了的裤子,抬头傻乎乎地看向父亲。
父亲温和可亲地拍拍我的背脊,对对面美丽的夫人道:“抱歉,夫人,犬子尚未习得该懂的礼仪。”
颇为优雅地把手一挥,夫人只是笑吟吟望着父亲:“没什么,威廉姆斯先生,班德里克只是太小了。露露,过来,收拾好这里。”
女仆迅速拿着抹布走过来,跪在我们面前,擦拭干净桌子,又俯身仔细去清理那块地毯。
“卡勒斯,过来,我的孩子。”夫人扭转手腕,手掌向上招了招,“这是你的威廉姆斯老师的儿子,班德里克·威廉姆斯,你愿意陪他玩会儿吗?”
一个穿着精致,颈上打了蝴蝶结的银发男孩靠了过来,他的脸上写满和他母亲一般的贵族的矜持。也许是私心吧,我并不太喜欢他这个样子。我的小伙伴们要交朋友的话,可都是会带上灿烂的笑容和甜蜜的糖果的。
名卡勒斯的男孩给父亲施了礼,对我伸出手:“我是卡勒斯·美齐拉,很荣幸认识你。”
从座位上跳下来,我歪着头,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握住他的:“班德里克·威廉姆斯,很高兴认识你,朋友。”
听到朋友两个字,男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小贵族的样子,和他母亲及老师作别,带我离开大厅。
他走得很快,使我无暇说话。
这里可真漂亮啊。不愧是整个地区最大的庄园,几乎每个角落都放着精美的橱柜和小花凳,白色的百合花装饰着房间和走廊,到处都有醉人的香气。
“你们家可真美,”实在忍不住,我小声对前面的卡勒斯说,“爸爸带我去过很多庄园,没有一座和这里一样宽敞得像宙斯的庙宇,也没有一处和这里一样好闻得像克拉瑞斯的殿堂。”
卡勒斯疑惑地转过身问我:“克拉瑞斯?”
见到他停下,我很高兴,就指着左边墙角的一束百合花:“希腊神话里的花神名为克拉瑞斯,不论是百合还是别的什么花,都要由她掌管哦。”
小男孩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角落的百合,似乎不想表现出他的无知,便故作老成地说:“你看过不少神话故事嘛。”
“当然,”我有点自豪地挺起胸膛,“卡勒斯,我爸爸可是你的钢琴老师,爸爸也教过我很多东西的。”
“可你连中国茶杯都拿不稳。而且不会对比你尊贵的人用尊称。”卡勒斯一语中的。
我想起打翻的茶杯和美齐拉夫人悲悯的眼神,低下头。
卡勒斯却没有停下,他似乎终于找到个理由来给我下马威,显得十分开心。
“威廉姆斯,谁允许你喊我的名字的?要知道你是平民,你的父亲即使是我的老师,也是个平民。就像老师说的一样,你还没学会该懂的礼仪呢,就算看过些神话又怎样?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吗?”
周围的仆人们视而不见,在各自岗位上忙碌不停。卡勒斯说得高兴,瞬间以为自己就是个皇帝了。可是当他看见我小幅抖动的肩膀,发现我抽着鼻子稀稀拉拉哭起来时,那些小小的骄傲就仿佛泡沫一样破掉了。
他手忙脚乱来擦我的眼泪,一边结结巴巴问:“你怎么啦?为什么哭了?好啦,我不该说你的,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你还小嘛。喂,别哭了!你是男孩子啊!”
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我憋住不让它们再次落下,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委屈,只得抽抽噎噎对卡勒斯说:“我要告诉美齐拉夫人,你欺负人,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还有,我才比你小一点点。”
卡勒斯真的慌了。他脸上红彤彤的,脖子都红了:“别这样,威廉姆斯,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我带你去花园玩,别哭了好不好?母亲要知道的话,我今晚要被惩罚的。”
“你叫我威廉姆斯,”我很倔强地说,抽了两下鼻子,“你才不是我朋友呢。朋友们都叫我班德列。”
这下卡勒斯终于妥协了:“好的好的,班德列,我们是朋友了吧?”
最后我们还是一起去花园,手里拎着卡勒斯从仆人那里讨来的零食篮子。
丢掉那层贵族小大人般的面具,卡勒斯其实相当可爱。
他快活起来像只小狮子,在园子里跑来蹦去,一会儿带我去捉蝈蝈,一会儿和我研究蜻蜓的翅膀,总之没个消停的时候。
我们猛地扑到花丛里,各式各样的虫子们被惊吓得四处飞窜,满鼻子花草香味,两个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你比母亲介绍给我的那些小贵族有趣多啦。”躺在草地上,举着一朵金黄色菊花的卡勒斯对我说。
“嘿嘿,”我凑到他面前,把一些小小的花瓣撒在他衣服上,“你和我的大多数朋友一样有趣。”
卡勒斯不高兴了。他坐起来,拍掉身上的花瓣。
“喂,你觉得我和其他人一样?”太高下巴,他显得高高在上地说。
这个样子又是那个做作讨厌的小贵族样啦,我愤愤想。
“是啊,难道你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卡勒斯?”我问。
在孩童眼睛里,猫、狗、桌子,人、蜡烛、花,都是平等的,都一样活在那里,没什么区别,只要有趣,那么他们就有价值。
可是在卡勒斯眼里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不一样,我和你的那些朋友,还有你,还有老师,甚至和母亲,都不同。”他细细地分析,“你看,我知晓很多你们不会知道的事情,而且我明白很多你们不会明白的道理。”
我不信。作为小孩子,卡勒斯也就大我一点,怎么就能知道那么多呢?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大人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他们从来不会好奇和想象。
“证明给我看。”我那倔强劲又来了。
于是卡勒斯牵着我的手,嘱咐道:“我要带你去见识一件事。但是你要答应我,在看见后不能哭,不能叫,就是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也不要叫人看见。”
这听起来可真叫人害怕。我稍稍退缩了一点,可是一想到如果不能见识这么一件事,卡勒斯就会一直自以为是人间唯一明白这道理的人,未免太寂寞了,我怎么说也是他的朋友了,也该和他一样明白这道理。于是我鼓起勇气对他说:
“我会照你吩咐做,但是只有一个原因——我是你的朋友。”
卡勒斯眼睛里不似孩童的那部分一闪而过,他压着嗓音道:“是的,就因为我们是朋友。”
从花园出发,我们走过大厅,大人们早已不在那里了。我们走过走廊,仆人们各自忙乎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踏上楼梯,木梯在脚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于是,现在我们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了。
和楼下的景象不同,二楼没有仆人服侍,清清冷冷,只有仿佛无尽的走廊和一扇扇门。
“跟我来。”卡勒斯悄悄说,拉着我的手。
点点头,我觉得挺好玩,和他做贼般偷偷摸摸前进。
在一扇门前,我们停下了。奇怪地是,我灵敏的听觉告诉我,房间里面发出了我从没听过的奇怪声音。
卡勒斯小心翼翼往锁孔里瞧了会儿,没管我的不自在。过了会儿,那声音从细小变得尖锐起来,我怕的几乎站不住。
男孩拉扯了下我的手,示意我来代替他的位置。
而此时我尚不知晓,我的童年从这一刻就不再属于我。
锁孔对面,一对男女纠缠着,大声喘息嚎叫,他们狰狞的面孔和凌乱的被子床单印入我的瞳孔中。我仿佛能闻到那房子里散发出来的腐臭味道,也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扼住脖子,无法呼吸——那是美齐拉夫人和我的父亲!
怔怔看了几秒,我捂住嘴猛地靠在墙上,呼吸变得急促,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我会难受?为什么我会觉得恶心?那些日子里,美丽夫人的容颜变成了可怖的梦魇,温和父亲的身影变成了危险的魍魉。
毫无意识的被卡勒斯带出来,走到满是阳光和花香的园子里。
卡勒斯慢慢抹去我的眼泪,同情地抚了抚了我头发。他问我:
“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马上跪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
“砰砰砰”地敲门声击碎了我的回忆。
挣扎着爬起来,我去打开门。
那是满脸慌张惊恐的爱伦。
“班德里克,我们找到卡勒斯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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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赛斯,希腊神话中因爱恋自己美貌而变成水仙花的少年。
*唐璜,一个自负为人间最好的情人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