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恩报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认错了。我不愿悖了它的心意，但也不好叫你错认了辜负于它。”

　　“野兽幻形原本不易，它能变得乱真，当真是凤毛麟角的能耐了。它肖像你的夫人，那定是与你们有所渊源的。伍德，把你的固石给我。”

　　小师叔从固石匣子取了固石，又拿了我的那块，同老白那块，一同摆在桌上拼成一整块。

　　老白听了有些怔忪，看我们摆弄着石头，没有言语。愣了一晌，双目才复显出些明了的眸色：“我又怎么会不晓得，可……一见面，便乱了心神，又忍不住想，我妻子毕竟与旁人不一样……”

　　见到小白化身而去，纵使我这般知晓些法术道行的，也不免往神迹返魂上头想，楼下堂中与院子里现在还是一片哗然，老白家的这桩公案俨然已是市井中流传的一则神女眷顾的传奇故事，过不多久，羊角磨坊这爿酒肆便要迎来一批批前来朝圣的痴男怨女了，老板现下恐怕正得意着。此时在老白前日歇下的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小师叔是一早通晓了原委的，我见了那块固石，也自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见老白也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小师叔的说辞，我心里挺佩服，觉得他当真镇定有胆实。

　　小师叔未及开口，老白又问道：“既是幻化的影像，可知本尊如今在何处？”

　　小师叔见他神色不好，解释道：“去龙潭的那间石屋碰到的小白，不过小白给你的这块石头，名唤固石，是在龙潭那块方石处取的，因个缘故，落了一块，被附近的小兽拾去，只是不知为何幻出你夫人的样貌，借由固石束缚住。她的行止你也看见了，并不为害人。”

　　老白默想了一刻，道：“原是这样，我妻子早先救过一只赤狐，放在身边养过一阵，我去山上寻它。”说着，就起身往门外走。

　　小师叔伸手虚拦了一下：“龙潭旁的……”看见老白的神色，又咽了后半句话回去。

　　老白浅笑：“能再见一见亡妻，我心里到底还是存着欢喜的，只当托小狐狸的福，做了一场美梦。寻着寻不着，寻着什么都好，我自是无愧了。若只得尸首，便收殓回来，葬在我妻子墓边。”

　　老白是猎人，自是明白亲近龙潭的兽类都是老弱的，我听他如此讲，便觉得他这般处置是妥当的。

　　老白走到门口，又返转回来：“两位此后可有安排？”

　　小师叔看了我一眼，答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安排，或者便回学院里去。”

　　“如此，不知两位可愿前往白某家中，我妻子与姑娘一样，是研究术法的，也常去那山上采集固石，她留下些器物，留于我无用，便赠与姑娘了。”

　　这礼赠未免太重，可小师叔只想了片刻，答了一声“好”。

　　“两位是宿在客寮的？等我回来去接两位，如若此后南下，我送两位去渡口。”

　　“有劳。”

　　老白说完，转身离开。我见四下无人，趁机问道：“小师叔是何时知道的？”

　　小师叔笑答：“处了这么些时日，如何也试出来了。怎么，看着又不高兴啦？”

　　“小师叔既知道了，为什么不拦着小白？”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伍德，你觉得现在这样的安排不好吗？小白求仁得仁；老白虽惊骇一趟，也不怨这场际遇；其余人自是看场好戏，又留下一桩美谈。我觉得倒算得上完满。”

　　“可是小白不在了。”

　　“便是拦住了，伍德你觉得接下来又要如何安置呢？那样便更好吗？”

　　小师叔的问题我也答不上来，道理我虽想得明白，在大堂中也与众人一般只是觉得惊奇，此时晓得真相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感伤。觉得或许小白是可以留下来的。

　　小师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小白，它只是一缕思绪，不必执着。”

　　一缕思绪吗，可是小白看起来与常人是一样的，这太难分辨了。小师叔又用在山上石屋时的那种眼神看我，拍了拍我脑袋说：“挺好的。”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令小师叔满意的事情，只自己琢磨着，想将这事思索明白。

　　老白熟悉山林，第二日中午便回来了，见着我们，摇了摇头。我心里一沉，又有些难过起来。老白家离的远，我们在罗罗堡又住了一晚。

　　次日，老白借了驾马车，载我们出镇，没到镇口，被老伯拦住，他递上来个油纸包，我闻着有肉香，知道是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的。我先前对他态度不好，就有些羞愧，好好地谢过了，才将东西收好，老伯又嘱咐了几句，便与我们道别。

　　“老伯人还是不错的。”

　　“你这是吃了人的嘴短？”

　　“并不是这样的。”我心里对老伯是敬佩的，觉得他处理事情公允，身手又好，可如今收了吃的，怎么看也是吃人嘴短了，也不辩驳，只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待人万万不能草率行事了。

　　到老白家，已是午后。他家是林中孤零零的一栋石屋，碎石垒起半人高的围墙，院里圈着几只灰兔雉鸡，并一些皮毛，风肉。小师叔走到院门口顿住了，摸着门框左右细看了一回，又抬头四下望了望，神色一变。

　　“瞧出来了？我果然没看错，把东西给你，我妻子定是乐意的。”老白见小师叔如此，便立定在一旁说。

　　“你的夫人很厉害。”

　　老白笑了笑，招呼我们进门，少顷，他取来个包裹递与小师叔，他们两个说了回话，小师叔神情恭敬，我未见她这般严肃过。

　　过后老白送我们到了渡口边的客寮。

　　小师叔整理着老白夫人的遗物，我看见便问：“这些都是老白夫人留给他的东西，老白竟能割舍了，怎么不留下来做个念想呢？”

　　“他夫人给他留了更好的东西。”小师叔说，“我是头回看见，那屋子前前后后都是念术搭的。老白住着，便是留念了。”

　　“那要使多少固石？”

　　“妙就妙在这里，只院门那一块是固石，压着整个屋子。空旷的那些其实也是念法。”

　　我没听明白，又问道：“不用接触上也可以吗？”

　　“这么讲吧，就是搭了个四方的屋子，用固石镇住，墙壁、屋顶都是透明的，又在这个透明的屋子里头，围了矮墙，起了石屋，可明白了？”

　　“竟有如此方便的法术？”

　　“可难着呢，一次能将所有的东西都想齐了，老白的夫人定是规划了许久。”

　　“原来如此，那与这比起来，其他那些零碎的东西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低着头，陪着小师叔，坐了一会儿，又问道：“小白为什么要把固石给老白呢？”

　　“老白的夫人也是术士，或许携了小狐狸一起上山去采固石，也许夫人把固石交予老白收藏时，小狐狸看见便学了去，或许它觉得这么做会讨夫人欢心。”小师叔沉默了一晌，又说：“小狐狸如何创造了小白，我不知道。小白为何这般行事，我也不明白。”

　　“如果这次将小白拦下了，小白是不是还是会找机会把固石给老白，它生出来就是为了把那块石头给老白是不是？终归有一天是会拦不住的，对吗？”

　　我等了很久，小师叔也没有回答。我抬眼看到她望着我的眼神，觉得她大约又要说上一句“挺好的”时，她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为了这个念想，才生的小白；没有这个念想，便没有小白了；小白为了这个念想生，为了这个念想死，自成因果，也是完满的。老白谢它，你我念它，也不枉小白来世间一回了。”

　　我垂下眼，说：“可我还是觉得或许该拦一拦的。”

　　小师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换了话题，问道：“既出来了，也不急着回去，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这两日都没有收到太芙的信，我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便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太芙吧。她们那里似乎有什么祭典。”

　　小师叔看着我，点头应了，又补了一句：“你不是说不喜欢太芙吗？”

　　“可不是，我烦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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