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谢

　　春日的风是微醺的，江南的风尤甚。
　　这是清明。
　　阳光从林间细细碎碎地落下来，穿透还没来得及散开的山岚。温柔的风吹到人脸上，带了细密的水汽，却不恼人。东山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穿行其中，后面零零散散又缀了几个人，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彻哥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就是说这样的吗？”陈有明从上了东山之后，就坚持要自己走，现在说话中带了点喘。她一手紧紧地抓了江彻的衣摆，一边睁着眼睛东张西望。
　　“昭昭说的不错。”江彻很有耐心地回答。
　　小半个冬天过来，江彻也已经发现，陈有明虽是个女孩，年纪也不大，却实在聪慧的紧。江彻不是什么教书先生，也没法整日整日地教导，怕耽搁了她的天赋，于是只每日象征性地教小姑娘念几首诗，其余的一概丢给了月前刚收下的宋生民。宋生民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教导得也算尽心，但一个姑娘，哪怕现在还是个小姑娘，名字都不是他一个男子可挂在嘴边的，兼之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名字的来历——《楚辞·九辩》中一句痛楚无望的“愿一见而有明”，于是取用同篇中”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两句给陈有明起了个字“昭悠”，愿此子长留光明之中——他当真是喜欢这个小女孩的。
　　陈有明自是欢喜非常地听先生的话，但当晚还是抱着被子小心地询问江彻的想法。江彻停顿了三秒之后，摸摸陈有明的头发，道：“我的确考虑不周了，你先生说的不错，名字也是极好。”
　　那之后，在人前，江彻就改口叫她“昭昭”了。
　　“诶，也不对……分明也是没有下雨，只是雾气沾了衣裳罢了……”陈有明歪着脑袋，又否认了先前的话。
　　江彻忍不住逗逗她：“那可怎么办，不然，昭昭自己做一首诗？”
　　陈有明听言，真皱了皱眉头想起来，一个不留神，脚下一趔趄，差点没摔跤。江彻一直留神着陈有明的情况，几乎在她失去平衡的一刹那，拉着她的手往上用力，轻轻巧巧地把稳住小姑娘。他仔细看了看陈有明苦苦思考的脸，意识到自己的一句笑话竟被小孩当了真，当下目光又放柔了几分，道：“好啦好啦，我方才就是说着玩的，你这小丫头要也能做出什么来了，岂不教天下读书人自惭形秽？”
　　正说着，他若有所感地一回头，正见背后的竹林婆娑摇曳，稍远的竹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一晃神恍若仙境。
　　他若有所思。忽然感觉到衣袖被扯了扯，低头陈有明清澈的眼睛映入视野，对刚才江彻感受到的瞬间异样毫无所觉。江彻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把陈有明抱起来，道：“昭昭，来，抱。前面的路，可能有些难走。”
　　陈有明不解地看看前方平坦的山路，继而瞅瞅江彻的脸，乖乖地张开了手臂，让江彻抱着她走。
　　越往山顶去，路就不太好走了。毕竟有闲情逸致的人少，百姓一年到头有自己的事情，通常也是半山腰打点柴火，捕个兔子什么。山路看不出多少人踩过的痕迹，只能辨认着较为荒疏的青草下棕黄的泥土。原本在后边缀着的人自觉走到两人的前头，手里拿了半锈不锈的刀开路，对于这么早被从被窝里挖出来陪着这两个吃闲饭却偏怠慢不得的人之事腹诽着。忽听陈有明叫起来：“彻哥哥，你听到水声了吗！昭昭想去看看，会有那些小小的鱼儿吗？”
　　江彻侧耳，果然听见了潺潺的水流，他听力不错，还间或听到水打在石头上的响声，听着就让人心静下来。他自嘲地笑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一个小丫头更会寻找乐趣。挥挥手叫前面的人停下来，江彻指了指水声传来的位置，就低头问陈有明：“你没有看过小小鱼儿么？”他想自己从小生活在深宫中，没有怎么出过门，但陈有明自幼生在市井间，居然也会对小鱼小虾感到新奇吗？
　　陈有明点点头：“爷爷以前身体一直不好，没有带我出去玩过……后来我自己也没法出去看看，只能看着张伯伯家卖的鱼儿，可是我总是买不起……”
　　江彻猜那个什么张伯伯是东乡县一个卖鱼的。他极轻地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只专心地抱着陈有明深一步浅一步往前走。
　　他们抄的是近路，本来都是长了齐人腰高的灌木，长势喜人，嫩绿的新芽迎接晨露；深色的叶子或大或小，藏在幽暗的下部，遮住大地。一行人既要开路，就免不了把灌木折的折，踩的踩，拨到一边。不时有惊惶的小东西蹿出来，往往倏地一下钻进更深处的丛林，只给探头探脑的陈有明一个影子。小姑娘免不得要拽着江彻的问东问西，可这些东西，江彻的见识怕是比陈有明还要少。他怎么好说出来，只能沉吟一会儿，然后用眼神示意开路的人，就有人来解答。一来二去，不用江彻提醒，开路的人主动会把名字叫出来，所说往往有气无力，但陈有明的注意力成功地离了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彻哥哥。对此江彻还是很高兴的。
　　还没来得及微笑，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异样。这一次不是什么直觉，他确是听到了衣摆的窸窣声，这说明了来人离的已经很近了——毕竟江彻在武学上，也就是粗通了门道罢了，不曾也不敢深挖。江彻假装自己抱着手酸了，把陈有明向上托了托，抱紧了些，不经意地回头一扫视，来路并无异常，草木东倒西歪，上面的脚印还是那么几个。
　　此人对这一带怕是熟稔，江彻想。
　　不少时眼前一亮，豁然洞开。草木的绿色被一道水亮隔空劈开，溪流不宽，也没很多的琐碎修饰，只怡然地从山上一路向下。江彻顺着溪流向下望去，向来以精致为名的东山竟现出一点大刀阔斧的气魄来，但还不完全，却有隐隐的熟悉感，似是在哪里见过。
　　陈有明一落地，就跑到溪流边上玩耍去了。不用江彻吩咐，早有人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小姑娘，不错眼珠地盯着。江彻对这些景致没什么兴致，他本来只是陪着陈有明来转转，顺便放松一下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但到了才发现，恐怕有他的地方，总是有麻烦的，竟是半点不得安宁。伸手捋了捋衣袖上的皱纹，他叹了口气，向着陈有明招呼道：“这样的溪流里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小鱼小虾，我们去山顶上看一看吧。有亭子没有？”最后一句话，江彻是对着带路的人说的。
　　那人急忙回复道：“原是有一个的，叫做‘决眦亭’，是几十年前修起来的吧，开始的名字早就看不清了。约莫八九年前，那会子也是清明吧，有个小公子游玩东山，在亭子里歇了一天，正巧遇上一个跛脚的和尚，也不知那和尚是怎么登上山的，一见那小公子，就地拿出了棋拉着小公子手谈，就这么下了一下午的棋，那和尚走得痛快，在那亭子的匾上就写下了‘决眦亭’三字，还对着那小公子说了好大一番云里雾里的话……“
　　另有一人笑道：“我等反正听不明白，事情以讹传讹也未必是真，总之这亭子的名字还算是应景，就也随它在那里了。只这些年也没个人想修修它，怕是没法坐人的。”
　　江彻只管听他们说，一面慢慢逆着溪流向上走着，小半个时辰后到了山顶。
　　他体力向来不佳，兼之一路抱着陈有明，此时额头上微微冒出汗珠来，轻轻地喘着，然长于大内，江彻懂事后就再没有失过半点风度，这会儿拿出巾子，略一擦拭，在原地稍歇了一阵，那点疲惫就被仔仔细细地收在内里，再不让人瞧出分毫。
　　待他往四周看去，终于才明白自己先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东山脚下盘桓了一条从山顶望去巴掌大的河流，绕着山兜了半个圈然后消失在了远处的丘陵中，平顺和缓；东山在晨光中默然伫立，透过江彻的眼睛俯视着近处的河流，还有稀稀拉拉的房屋农舍，却不见晨炊。江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清明方至，寒食本也不远的。此情此景，正是《沙鸥》中的画面。
　　他忽的回头。
　　山顶上毕竟草木稀疏，一座江南的小山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怪石嶙峋，本没有多少藏人的地方。江彻武功不行，眼光却毒辣，一早看出能隐匿的方位不过寥寥。他知道有人一直跟了他上山，难得却没有恶意，于是略带着玩笑地挑了一处碰碰运气，不想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也非刻意隐藏身形的青年一愣，随即咧了嘴，无声地笑起来，瞳孔中浸润着意气风发的笑意。
　　江彻看到这毫不掩饰的笑容，愣了一愣，随即冲着那人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低着头走到一处算是平坦的地方，向陈有明招了招手，一抖袖子，面朝太阳席地盘膝坐下。待到小姑娘乖巧地靠在他的身上，江彻比了个手势，手下的人会意，远远避开了去。江彻这才道：“那位朋友，不出来一叙？”他连头也没回。
　　清朗的声音应声而起，好像方才半山处听到的溪流声，干净悦耳：“公子招呼我出来，连个头都不肯回，有失风度啊。”
　　然后这人慢条斯理地走到江彻面前，也是席地而坐，坐姿却不似江彻的浑然优雅，支着一条腿，一手扶着地，另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膝盖上。陈有明本来被太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只得埋在江彻衣服里，这人一坐下，立时感觉到了一丝阴凉，于是仰着小脸，打量着来人，良久小声嘟囔了句：“咦比彻哥哥还要好看呐……”
　　不等江彻言语，来人蓦地大笑起来，冲陈有明眨眨眼：“昭昭是么？你彻哥哥听了这话，可是会生气的。”
　　江彻起身，俯视来人：“还未请教姓名。在下江彻。”
　　那人仰着头，气势却丝毫不输于江彻，语气中是掩不去的锐气：“不敢，在下……草民叶清明，见过公子。”
　　江彻冷冷一笑：“行了吧。我可不知道一个十四五岁就能画出那幅《沙鸥》的人，会是开口闭口草民的人。”
　　“《沙鸥》？”叶清明想了想，笑道，“不过幼时儿戏之作，怎么入了公子的眼睛？”
　　江彻不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