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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因侍琴来了,玉秀仍回去端王处。这日往西厢来找如月,却只见侍琴、蕊芬两个在屋里拾掇,问起来说如月园子里逛去了,便折身寻了去。因是六月伏天,虽穿着纱衣,依旧燠热难当,略动动就一身汗了。进了那小园子,迎面深深浅浅的绿,倒觉得心里清凉下来,不觉放慢了脚步。周遭极静,远远地似听见有两个人说话,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声音十分耳熟,待转过拐角,果然见如月站在亭子里,对面的人却是赵如意。两人正说着话,听见脚步转过脸来,见是她,便都笑了。
如月问:“大热天的,你怎么倒出来了?”
玉秀笑说:“可不来找姑娘的?王爷说有事,在书房里等着呢,我到了姑娘房里,她们说姑娘自个出来逛,我就来了。”
如月说:“屋里坐得闷了,原说走一圈就回去的,可巧遇上赵总管了。”
赵如意却说:“我是特为来求告姑娘的,这一向王爷的心气可是不大好,咱们都指着姑娘关照呢。”
如月扭脸往树梢看着,轻声道:“赵总管说笑呢。”
玉秀倒是明白了几分,她心里原也有几分疑惑,只是有些话不好直接问的,更碍着赵如意就在旁边,便也不提,只催着她去了书房。
书房门窗上皆悬着竹帘子,角上设着冰盆,走进去顿时觉得一片清凉。端王恰好看完了信,见她们进来,便吩咐陈明拿点心去。
一时陈明端着托盘进来,拿了一碗冰湃过的莲子汤给端王。端王却看着托盘问:“别一碗也是冰过的?”
陈明答说:“容姑娘体气弱,这绿豆汤还是温的。”端王方点头不语。
吃了两口莲子汤,便放到一旁,拿过四个画轴来交与如月,说:“锦衣卫办事倒还尽心,这几个都是姓李的绣娘,脸上也都有疤。你看看,哪一个像你的小姨?”
如月忙搁了碗,拿起一幅来,展开端详许久,放到一边。展到第三幅,方打开,一眼看见那张脸,便失声低呼:“小姨!”
端王说:“真的是?你把那一幅也看了,再仔细认一认。”
如月拿过最后一幅画,展开看了看便丢开,仍拿着前一幅,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喃喃地说:“错不了的,虽是七八年没有见过,这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端王见她泫然欲泣,温言道:“人既已找着了,五天之内必能让你们见上。”
如月站起来,深深地一福谢过,却又紧紧攥着那画轴,说:“王爷……”
“哎?”
“我……我想要这画儿。”她还从未这样直接了当地开口要过什么,声气怯生生的。
端王笑了,语气越发温和:“你想要就自管留下。”见如月又要谢,便一把拦住,“这点小事又算得什么?”
如月把画轴抱在胸口,嫣然笑道:“王爷当是一幅画儿,我当是一个亲人呢。”
端王倒没想到她如此高兴,心中也不觉畅快,便想留她再说会儿话,但见她总有些心不在焉,说不了两句手就去抚那画轴,知她满腔心思都在那上头,只好作罢了。
这晚是侍琴当值,睡至半夜,耳听那边床上如月翻来覆去的,侍琴是极警醒的,一下子便也睡不着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如月轻声叫:“侍琴!”忙起身端了灯到床边,见她亮晶晶地睁着一双眼睛,倒似一点睡意也无。
侍琴问:“姑娘可是要茶?”
如月“嗯”了一声,侍琴便去倒了茶来,如月坐起身,接过来只喝了一口,小声问:“外间的人可都睡实了?”
侍琴说:“外间那几个都是打雷吵不醒的,姑娘要叫她们?”
如月摇了摇头,将茶钟往床头几上放了,身子往里挪了挪,说:“你也进来,我和你说话。”
侍琴顿时会意。前次的疑惑闷在心里也有些时日了,听她这样说,立刻上了床,也靠着床栏坐了。
如月往枕边摸了一把,抽出画轴递给她,“你看看,可还认得?”
侍琴打开来,就着灯看了几眼,见是个年轻女子,只左脸上一道疤,由眼角直划到嘴边,看来颇为可怖,便摇摇头说:“不认得。”
如月说:“你再仔细认一认,她和你从小相熟的,只脸上多了那道疤,你想着若没有那疤她是个什么样子,就该认得了。”
侍琴依言又拿起画来,看了一会儿,蓦地心头掠过一个人影,猛一激灵,差点惊呼出来,忙用手死死地堵住嘴,方压了下去。又再看那画时,不知是惊是悲是喜是叹,眼泪滚滚地落了下来,自己用袖子掩住了脸,轻声说:“双燕……双燕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如月也将声音压到了极低,方说:“她原已没为官奴,后来逃了出来,她也不曾孤身行过路,遇上歹人给砍了一刀,幸好是命大,不曾给砍死,到底这道伤是没有法子了。”
侍琴听到最后一句,眼泪又似断线珠子般淌落,泣道:“我和她从小最是要好,如今她这样子,我反倒活得好好的……”
如月忙掩了她的嘴,劝道:“好侍琴,你不用说这些,双燕她都明白的,我也明白的。”
侍琴泪眼婆娑,望着如月,只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又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便说:“自从那日姑娘告诉了我那些,这话我就一直搁在心底。我原也听我家姑娘提起过,大夫人有一桩伤心事,当年大爷去得早,留下的原是双生的一对女儿,因说双生儿命硬,都抱了出去养的,养到八岁上,老相爷吩咐接回来,却只接回我家姑娘一个,那一个两岁上就遭了大水,没了。府里知道根底的人原就不多,因怕大夫人伤心,更加地没人敢提,我也只听我家姑娘影影绰绰地说过一点儿,后来见了姑娘,我也疑心过,莫非是二姑娘命大,当初那一劫躲过去了?可终究不敢信。那天姑娘说了那些话,我才敢想,莫非姑娘真的就是……”
如月听她说到一半,眼泪已止不住地涌出来,由枕边扯过帕子来掩着,待她说完,方用力拭了拭眼睛,答道:“你说的不错——正是我。”
侍琴猛地张嘴,要唤却唤不出声,要哭也不敢放声,无声而泣,气噎得浑身如筛糠一般。忽然挣着身子,就在床上跪了要磕头,早被如月一把抱住。她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只管互相死死地搂着,那泪便如开了闸,流也流不完似的。
还是如月先缓过来,紧着在侍琴耳边道:“千万忍一忍,不能叫人听见!”侍琴听了,方死命忍着,到底止住了。
两人依旧靠着床栏坐了,暗夜沉沉,相依相偎,便无言,也有一种别样的情意。
良久,侍琴说:“那年腊月,大夫人离家几日,说是回娘家去了,可我曾听说,是找到姑娘了。只后来大夫人依旧一个人回去的,也就没有再提起。”
如月默然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是,我见着娘了。”
侍琴叹道:“天可怜见,总算让大夫人跟姑娘见上了。大夫人回府还不到一个月,府里就……”
如月没有作声,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胸口那个玉蝉,攥得那样紧,就像恨不得嵌入肉里去似的,血在肌肤下汩汩地流,掌心火烫火烫。
那时母亲也是这般紧紧地抱她,仿佛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似的,双燕好说歹说地劝,直到说出一句:“看把姑娘搂得都憋坏了。”方才放开。
母亲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那样满脸的泪,她却是心底一片凉,眼里一片干,只想着,那时既已抱了出去,如今又何必再来寻?既要来寻,又何不早来?从前睡里梦里地盼,如今好容易心也木了,以为把这事抛开了,却又不得安静。
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怨意。母亲命人张罗了那样一桌菜,不但没有吃过,连见也没有见过的,香气扑鼻。她却想着,十六年都过去了,一桌好吃的又怎样呢?便忍着不动,一筷子也不肯动,任凭母亲一样一样地指……
到末了,母亲放下筷子。连双燕也来劝时,母亲反倒说:“不要紧,不想吃就不吃。”但那满眼的辛酸,到底叫她的心缩了一下。
那一声“娘亲”,自是没有叫出口。只临去时,母亲给她项间套了一只玉蝉,她没有再推。母亲说:“下回再来看你。”说每一个字都目不转睛地看她,仿佛再不肯移去。若非十月怀胎的亲娘,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那是她的亲娘,可是她再也没有了“下回”看见亲娘的机会。
“我真傻……”如月喃喃地,“我若知道再没有‘下回’了,那时为什么不吃一口?就吃一口也是好的……”
她眼中盈盈含泪,侍琴问:“姑娘,可是想起大夫人了?”她点点头。
侍琴双手抱着膝,慢慢地说:“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她们……都死得好惨呐!可怜几位小少爷连人事都还不懂,也跟了去了。”她发颤的声音仿佛在沉沉的夜幕上,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老相爷、二爷他们都更惨、更冤,累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全尸也没有……”
“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月接过话,她眼里的泪已经干了,眸子里闪着两点晶亮的光,她的声音虽极轻,却似钉子字字都锥入血肉中一般:“这笔帐,总是要着落在他头上的。当日他怎样对咱们魏家,日后也要他受怎样的报应,他便是要死,也要他死得身败名裂!”
这日因端王去了京郊大营公务,要两三日方回来,延德堂的人都松泛下来,或者自己房中歇着,或者呼朋唤友地一处玩。陈明与几个素来要好的寻了一间舒适隐秘的屋子,喝酒耍钱。玩到晚晌,忽听一个小丫鬟咚咚地跑来,隔着窗叫:“小陈在不在?出事了呢。”
陈明唬了一跳,忙向外问:“谁出事了?”
小丫鬟却道:“蕊芬不让说,只让我来叫你。”
既是蕊芬来叫,不让说也等于说了。陈明推门出来,外头天色已经暗了,枝叶间蝉声仍旧此起彼伏,叫得他心烦。到了西厢,蕊芬却在正房里,小丫鬟进去叫了她出来。陈明觑着她的神色,倒还平静,暗暗松了口气,这才问是什么事。
蕊芬招招手,把他叫进旁边的屋里,合起门来方说:“姑娘的胳膊给烫伤了。”
陈明先问:“厉害不厉害?”
蕊芬在自己的小臂上比划着说:“烫开了这么长一串燎泡,厉害也不算十分厉害,只两三天里怕是好不了的。”
陈明皱眉:“怎么弄的?谁在跟前伺候?这样不小心!”
蕊芬冷哼了一声,道:“咱们这里谁不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实话告你吧,这伤是吴昭训那院子里的人给弄出来的!原是这么回事——”
早起蕊芬往内园找人,侍琴也去了玉秀处,可巧这时吴昭训跟前的金铃来,说上年太后赐了一件洒线绣的百子夹衣,前几天拾掇的时候,小丫鬟毛手毛脚地摔了跟头,衣裳让小石头子儿给硌了个窟窿。原说悄悄叫个织补匠进来,一问,却说是应天府织造上的手艺,外头没人能拾掇得了,若再让针工局的补去,又怕传给太后知道。后来绣房的周婆子说,针线上的手艺,原是如月的最好,说不定倒有法子。就这么着,金铃说了一车的好话,到底把如月给央了去。
“那破处倒只铜钱眼大,可巧那地方叠着好几种花样儿,又是穿绣的八宝纹,又是缠针绣的草叶儿,又是铺针网绣的童子衣衫,那衣衫又是绒丝缠的包梗线绣边。你知道我们这位姑娘在这些事情上对谁都是尽心尽力的,这一忙乎就到了晚晌。”
陈明道:“你们也没跟个人过去看看?”
蕊芬白了他一眼,说:“就你想得到?自然是去了。侍琴一听说就过去了,我回来也去了,一直陪着到这会儿的。我们原说让姑娘拿回来做,金铃十分挽留,说那边什么样的线都是现成的,又说还瞒着昭训,怕拿过来惊动的人越发多了。你知道金铃那人素来还好,姑娘又说一日就得,我们也就罢了。晚晌天暗了,姑娘叫把灯移近点儿,刚好旁边有个小丫鬟,没等我们过去就伸手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那灯就倒了,热油浇了姑娘一手,幸好是没伤到脸。”
陈明听了,一时没言语。
蕊芬又说:“那孙婆子不知怎么听见动静赶过来,还要埋怨那衣裳脏了,听听,有没有这样的人?连姑娘那样一向不说话的人,都说了一句,这事原怪不到她头上。孙婆子还要罗嗦,亏得是昭训听见这边闹,让彤珠过来问,问完就说没事,让我们先扶姑娘回来了。”说完,拿眼睛看着陈明。
陈明呆着脸想了半晌,方说:“上了药没有?若不好,请太医进来瞧瞧。”
“药早上过了,这府里的烫伤药原是最好的,想必也没有大碍,只有一件——”蕊芬看定他,慢慢地说:“姑娘再四地吩咐了,让瞒着这件事情。”
“这,”陈明道,“这怎么瞒得住啊?”
蕊芬抿嘴一笑,“反正,别人我就不说了,跟你还得知会一声。”
陈明怔了片刻,方回过味儿来,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说蕊芬,你可推得好!”
蕊芬故意不懂似的转着眼珠子,说:“咦?我这可是好心。我若不说给你,等过几日万一问起来你竟不知道,那你可怎么处?”
“得得!”陈明忙不迭地摆手,“甭说了,再说十年也全是姐姐们的理。”
他从西厢里出来,只见天色如黑琉璃般,七分满的月亮堪堪攀上墙头,日间的暑气散了,微风徐徐地拂过,顿觉凉爽。他一径走着,心里渐渐通透,便有了计较,折身上外院去寻他师傅。赵如意在王府西南角上独住一个小跨院,陈明进屋时,两个小太监正替他揉肩捏腿。
陈明问了安,就在脸上摆出有话要说又不便说的样子,果然赵如意一见,就打发了旁人出去,陈明便把方才蕊芬说的话,源源本本复述了一遍。
赵如意眯缝眼睛听着,等他说完,方睁眼瞧了瞧他:“怎么,如今出息得连这点儿事也要来讨主意?”
陈明道:“哪里能烦师傅呢?只这大小是档事,总得跟师傅知会一声。”
赵如意嗤笑:“猴儿崽子,嘴乖得你!我这里几时短了人来报信,倒要你巴巴儿地来献这个殷勤?先说说,你心里怎么盘算的?”
陈明不加思索地答道:“这也没什么可盘算的,王爷若问起来,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话。”
赵如意道:“这不就结了?瞧你那一脸的事儿!”说着伸手往几上拿茶。
陈明忙抢上一步,泼了碗里的残茶,又从壶里倒了一碗出来,递过去。这才陪笑说:“徒弟不就是心里还有点没头绪么?求师傅指点些个。”
赵如意咯咯笑了几声,“甭兜圈子了,你那几根肠子我看得一清二楚,又想借着这桩事情,打那孙婆子的主意,是不是?”
“原是,瞒不过师傅。”陈明凑近了小声说,“这种主意,又笨又狠,那边也只有那婆子想得出来,咱要抓着那小丫鬟问话,说不定……”话没有说完,因瞧见赵如意似笑非笑的眼神,便讪讪地住了口。
赵如意只扫了他一眼,又啜着茶,吃了大半碗,方说:“若问出来了,自然不坏,若问不出来呢?”
陈明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说:“那婆子素日对师傅也是爱搭不理,师傅量大,能忍得,徒弟有时候瞧着都看不过去。”
赵如意笑道:“少拿这种话出来,有什么忍不得的?你看看人家容姑娘,吃那婆子的亏不比咱们厉害多了?她都忍着呢。”
陈明却说:“容姑娘老实,人骑到头上来她也不肯声张。”
赵如意斜过眼睛,一哂道:“人那叫聪明!给个台阶大家都顺着下。再说了,不声张怎么了?不声张这事儿就没人传了?伤在那里呢。再譬如说,王爷若问你,你能不实话实说?我敢说,就连吴昭训,见了王爷还得分解这事儿呢,还用得着容姑娘那边动嘴么?猴儿啊——”赵如意把茶印干了,盖碗放回几上,慢条斯理地说:“看你平常挺孝顺,教你个乖吧。容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心肠,她的事情,你多走点心,亏不了你的!”
陈明应着,见赵如意活动胳膊,便过去替他揉着肩,又说:“徒弟只纳闷,容姑娘既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如今她对王爷怎么又是……也就是跟师傅说这句话,我瞧着王爷心里可也不受用。”
赵如意闭着眼睛,半晌才说:“容姑娘那头咱不敢说,王爷么,跟得日子久了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越不受用,他越不肯放手。叫我看么,这事儿也就是个早晚。”
那伤药果然甚灵,展眼过了两日,如月小臂上的伤势已见消退。晚饭后,侍琴替她换过了药,进里间去拾掇,她便坐了南窗边,往外望着。天色将黑未黑,西边留着一抹暗金,廊下无人,四下树影悄悄,隐隐的似有小丫鬟们的说笑声。忽而一阵轻风迎面拂来,只觉微香清凉,细细分辨,不由哑然失笑,原来是臂上敷的药香。却想起昔年在乡间,每当这时分,领着小弟在屋前乘凉玩耍,风过处,尽是草叶的芳香,直入肺腑,便采了许多堆在窗沿上,入夜恬淡的香气便似沁入梦里一般。
侍琴出来,倒了盏茉莉花茶给她,却见她一双眸子幽幽的,只是瞧着暗沉沉的树影发呆。正要问,来了个小丫鬟传话,说端王已经回府,只因吴昭训中了暑,身上不好,先过去她那里了。
侍琴问:“既如此,王爷今儿想是不过来了?”
小丫鬟很是机灵,笑嘻嘻地答道:“王爷说了,迟些就过来,特为让来说一声,只怕姑娘等急了呢。”
如月一笑,打发她去了。待她走远了,脸上的笑容也似被风吹散了一般,渐渐地隐去。
侍琴知她心思,低声道:“那一位对她虽是敷衍,倒也周到。”如月蹙眉不语。侍琴话音更低:“看他对姑娘,是越发不肯放手了。姑娘再像从前那样避着,只怕也不是长久之计,还得另想法子。”
如月低垂眼皮,蝶须似的睫毛瑟瑟地抖着,良久,方道:“我既进了这个府,原也没想能够避得长久。”
侍琴那样说原是试探,闻言也并不觉意外,只一时无话可说。两人皆默然不语,天黑得沉了,云厚闭月,远处的楼台树影皆泼墨似的,阴森森恍若永透不见光。
“何苦?”侍琴道,“那日就想说了,姑娘原是个尊贵的人……”
如月却不待她说完,便淡然一笑,道:“我算什么尊贵的人?若不是苟且乡间的民妇,也就是个家破人亡的罪臣孤女!”
侍琴怔了怔,正欲答话,忽见蕊芬从廊下过来,也只得先搁开了。
因知端王要来,两人服侍如月梳洗了一番,又一处做了回针线。如月和侍琴因方才的话,都有些心事,各自默然。蕊芬见她们两个都不响,也便不说什么,她本是个爱热闹的,只觉得气闷,忽听得外头石头缝里的蛐蛐儿“唧唧”一阵叫,抬头张望了几眼,自言自语:“可该来了吧?”
话音未落,外头的小丫鬟喊了声:“王爷来了!”连侍琴也忍不住哧地一笑,放了针线道:“你竟是个半仙!”
蕊芬也笑了,说:“亏你才知道!”
如月却不言语,垂头整理丝线,待窗外脚步声近了,方抬起头,脸上也慢慢地浮起笑容。
她迎到门口,端王恰好也到了,他已换了便服,倒是一脸清闲。进了屋,如月亲手捧了茶过来,端王伸手去接,双眸却须臾不离地望着她,似是小别重逢,必得多看几眼一般。如月的心原本没有全静下来,忽然见到这样的眼神,竟无端地胸口发窒,呆愣在那里。端王的手正往前递,掌心不意合住了她的手背。两人都觉出异样,低头看时,倒是端王自己轻轻一触,便又松了开去。
如月低了头,将盖碗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端王目光扫过,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个好事告诉你,前几日差去的人已接了你小姨来,想必后天就该到了。”
如月忙谢过,这时才定下神来,又望了端王一眼,笑道:“才两日不见,王爷瞧着就清减了。”
端王随口应道:“怎么会?这两天总在骑马,只怕晒黑了倒是有的。”略一顿,又问:“我不在府里这些时,你这儿可有什么事情?”
如月摇了摇头,“没什么事。”端王看一看她,没有言语。如月想想,又说:“倒是前几日王爷让我给那玉环打络子,已经做得了,王爷看看可中意?”便站起来要去拿。
端王隔着茶几伸手拽住她,“不急——”不妨他的手正握住伤处,蓦然刺痛,如月轻轻“啊”了一声。
端王松开手,问:“你的胳膊怎么了?”
如月将衣袖拂平,强笑道:“也没有什么,原是我自个不小心,前儿打翻了一盏灯,把胳膊烫了。”
端王似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自往几上端茶来喝,如月正要转身,他又抬起头来。如月见只这一瞬间,他眼中已凝了一团寒气,不禁心头一突,僵立在那里。
然而,那团寒气转了几转,便似被吸入了他幽黑的双眸一般,一丝丝地隐去。“我就不懂,”他淡淡地笑着,“你若再不小心一回,莫非该把滚油浇自个脸上才好?”
如月想到他已知道了情由,只是原想他也不过顺势含糊过去,却再料不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嗫嚅:“王爷……”
端王望定她,她低了头,手指轻轻撮弄着衣带,依旧怯生生的模样,目光惶惶地游移着,也不知到底是想看向哪里,裙角、地上、桌腿……哪里都看了,只不看他罢了。心中的无奈重重地漫开,便似石缝中的杂草,一点点地生出来,待觉察时已是满地狼藉。心底的那双眼睛,到死仍是那样冷冷地望着他,一丝希望也不肯给他。如今这一丝希望,看似触手可及,其实也是一样的渺茫,她说着以为他想听的话,做着以为他喜欢的事,小心翼翼的,却只是因为怕他。当初他没有再等,不是不肯等,是明知等不到。如今这点希望,虽也不过是天边的一缕浮云,却反而让他进退两难。
如月终于轻声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端王道:“既是小事,你又何必瞒我?”
他的语气淡而又淡,也知如月必沉默以对,却仍忍不住望着她,见她果然石像似的,一抹苦笑不禁浮上面庞。
“罢了,你不想说那也……”
“我不敢说。”她声音低微,却是清清楚楚的四个字。
端王原本已经失望,闻言心头一宽,忍不住笑了:“你总是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因见她涨红了面颊,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温言道:“你这一回的不敢,我倒明白几分,可我这样对你,难道你心里不明白?有我这样对你,你又有什么可不敢的?”
如月默然,手往裙边攥紧,又慢慢地松开,方答:“正为王爷这样对我,所以我不敢。”
端王微感意外,“这话怎么说?”
“我是个草籽儿一样的人,”如月话音极慢,幽幽的仿佛从暗夜深处飘来,“生在旮旯里,躲着让着,谁也看不见那也罢了,若让人踩一脚,自己抚着伤处也就好了。如今偏被抬举了,捧在明处,多少眼睛看着,多少人走过踩过……所以,我不敢。”
端王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我只听明白一样,你就是不信我能看顾得你周全。”
如月道:“王爷若想,自然能够。”
端王眼波一闪,忽然微微笑道:“你如今说话圈子兜得也大了,什么叫‘我若想’?如今我看顾你倒是假的?”
如月听他语气十分地平静,一时摸不出深浅,但那句话已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抬起头,正颜道:“正为我知道王爷是真的看顾我,我也知道王爷是为了什么看顾我!”她看见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端王眼中一掠而过,却是倏忽便消失不见,她迎着那双深不透底的眸子,心也像一直坠向深不透底的崖下,不知结果会是什么?话语却并未停顿:“那位魏姑娘的才学品貌,我能比的,只一个‘貌’字罢了。我虽是个不晓事的女子,可也知道,只这一样最不牢靠。所以,王爷今日的看顾我能信,明日的看顾我……我不敢想!”
屋里静极了,窗外的虫鸣一时间似也远了,只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地轻响。如月微微转开脸,但她仍能感觉那两道凝视的目光,自她方才开始说那番话起就再未移动过半分。她无法从那目光中辨别出任何神情,只觉得极深,极深。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来,在那个微雪的早春夜,行苑书房中,他便是这样默然不语地望着她。那时他迫得她对视,从他眼中她窥见自己的影子,似一个夜临深渊的路人。
“你还记得那晚么?我们初见——”端王的声音略显恍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如月身子一颤,低声道:“自然记得。”
端王脸上浮起一层十分奇异的微笑,他慢慢地说:“那么,你还记得那时你是怎样看着我的?”
如月一怔,她记得那时他的眼神,却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神情,只得摇了摇头。
端王低低地笑出了声,如月越发不知所措,却见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时,脸上已平静如初。
“你早该告诉我,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端王的声音与神情一样无波无澜,只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我也老实地告诉你,你与她确是十分地像,像得我那日只看一眼时,还以为是她的魂魄回来了。但若真如你说的,只是一个‘貌’字罢了,那么我当时便留了你,或是已经厌弃打发了你,都是一句话的事,我本不必跟你作态。但我没有,我那样忍心对你,又不忍舍弃你,犹豫了又犹豫——若只为一个‘貌’字,如月,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令我如此。”
如月听他这样朗朗地说着,心里一阵茫然。眼前这个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听说了很多,也见识了很多,自以为知道的不少,在他面前,该如何说如何做,她总大致心中有底,然而此时此刻,却不由得迷惑,连他的话也渐渐远了,只他的声音在耳畔——那样坦然的声音,然而越坦然,却让她不知所措,便仿佛脚下突然虚空了,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细细分辩,竟像是恐惧。
“我不明白……”
她的声音如她的心事一样飘摇,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但端王的双臂拦住了她。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信我!”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衣传入她的肌肤,她竟起了一身寒栗。他离得那样近,她连视线也无处躲避,只得任凭他用目光网住她,令她惊惶如无处可逃的小兽。
他低声道:“当日我问过你的那句话,如今你怎么说?”
“我……”她喃喃地,“我说过……不敢……”
他追问:“是不敢?还是不愿意?”不待她答,他又道:“你要想好,这一回,你说的便不是真心话,我也信你!”
她闭上眼睛,只有这样才能隔拒他的视线,然而她依旧在那网中动弹不得。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然而这一下不推不是,推了更不是。这情形她曾设想过千百遍,总觉得一切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不知事到临头,一切似乎都变了味道。终于无声道一句:“罢了!”手上便失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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