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

　　如果不是一名小太监匆匆前来，对容研说皇上有请，他可能会一直坐在那儿说书，直说至夕阳西下。

　　章翼之父子都站起身来，送容研离开。待容研背影去远，章鸿志便咋舌笑道：＂皇上、八王爷与昌平郡主真是情同手足，竟肯为你费上这半天唇舌！姜年兄也该知足了！＂

　　章翼之回脸瞪兆和一眼，＂长者赐，不敢辞，这话你没听说过？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莫说皇上把金枝玉叶的郡主恩赐予你，哪怕赐下一只猫儿、狗儿，你也该欢欢喜喜地接受！＂

　　兆和忙躬身道：＂恩师教训得很是，学生记下了。＂他不是不明白，章氏父子对自己推心置腹，说的话句句在理；可是他内心，依然觉不出半分欢喜，仍是挥之不去的烦忧。

　　低下头，午后的阳光洒满湖面，金粉细碎动荡，灼目耀眼，恰似他的前途，人皆艳羡，唯有他自知承受不起。

　　水光潋滟中，章氏父子的话声也载沉载浮，不知不觉，水中倒影的天光暗淡下来，星星点点橘黄的灯火，渐渐密了。

　　章翼之便携二人往赐宴的地方去，他曾在先帝在朝的时候为官，御花园是来过的，便指点着道旁堆放的巨型石料道：＂福王作贼心虚，篡位这几年间，把这园子改动得面目全非；现在要拨乱反正，又要花一番人力物力。皇上旨意说，国力有限，民生要紧，改建花园这种事，倒可以往后放。看，复国一年多了，还没修完呢。遇到圣明君主，是臣子的福气了。＂

　　夜宴的席位，仍是按金殿上的布置；皇帝的御座，坐北向南；新科进士们仍以三甲为首，面向御座，一排排列席；陪侍的大臣则依爵位分坐两旁。

　　一时祝酒毕，皇帝朗朗笑道：＂众位爱卿，今夜月色既佳，又适逢群贤毕至，似不可有酒无诗。不如，就请在座榜首三甲，即席展才，赋诗一首可好？＂姜兆和等三人一齐离席领旨。

　　首领太监拊掌示意，稍后便有数名盛妆乐伎，从四面涌向中庭，献演歌舞。皇帝身畔三名小太监各自捧一个放着文房四宝的红木托盘，拾级走下丹墀。

　　章鸿志向姜兆和小声笑道：＂幸好爹一早提醒过我们，吟诗助兴是必会有的功课！不然，这会子上哪搜索枯肠去？＂

　　兆和笑了笑，无意中瞥到向他走来的小太监，心中突地一跳！＂枫儿？他怎会在这里？＂定了定神，再看，不禁自己解嘲地笑了：这小太监的容貌，确与自己的书僮姜枫有六、七分相似，但身量似乎矮小纤细些；若说像姜枫的弟弟，倒更为恰当。不过，他与姜枫自幼一同长大，深知其并无兄弟。

　　这小太监许是年幼，有些腼腆，来到跟前只顾垂着头，把文房四宝一样样地在案上摆好，然后站在他侧前方，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兆和其实也不惯酬酢，但见这小太监比他还稚气，便善意地低声说：＂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只是轻轻颔首微笑。这一笑，兆和又看清楚了，姜枫笑起来，脸上会露出一对酒涡，小太监可没有。哎，这时候还在想枫儿作甚？赶紧构思诗句才是！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正微微闭目吟哦，空气中似传来一些细微的异动，一时很难描述是甚么。姜兆和睁开眼睛，忽觉眼前暗了许多，四下一看，挂在周围树枝、廊檐下，数以百计的彩纱灯笼，竟一齐熄灭了大半！猎猎劲风中，数不清的黑影从头顶掠过，夹杂着长声嘶喊：＂狗皇帝，受死吧！＂

　　而那群在中庭起舞的乐伎，已纷纷从舞衣宽大的袖中亮出兵器，直扑皇帝的宝座，瞬间便与侍卫们斗在一起。＂有刺客！＂＂护驾！＂等喊声，此起彼伏。

　　呆怔间，两名黑衣人袭到，挥刀砍下！姜兆和仗着早年曾跟乡间团练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在此危急关头，一手抓住前面的小太监，拉到自己背后，＂公公，小心！＂另一手抄起桌上的红木托盘迎上，哗啦一声，他虎口震得像快要裂开那样痛，托盘被劈成几块，木屑纷飞。刀锋寒光澟澟逼近，眼看下一刻自己的身体便会如同那个托盘般四分五裂，忽觉眼前一花，有一股力量把自己拉开，然后两名黑衣人一声不响，便在身前呯然倒下！

　　他定一定神，那小太监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手上已多了一柄细长的剑；剑尖往下一挑，黑衣人的钢刀便从地上跳起，小太监一手接了，递给兆和，浅笑道：＂姜大人，保重！＂转身挥剑，又撩倒两名黑衣刺客，替章鸿志解围。

　　兆和紧握钢刀，四面环顾，却见原来一排排坐在身后的近百名进士，竟已一同脱去长袍，露出里面的铁灰色盔甲，转眼冲到他面前。小太监叫住其中一人：＂常千户，请保护这几位大人。＂

　　那年轻头目惊愕地应了声：＂是！郡、郡……＂

　　小太监接口：＂军情紧急，去吧。＂他匆匆再看兆和一眼，纵身越过人群，往前去了。

　　常千户果真指挥将士，把姜兆和等几名甲等进士围在当中，继续向前推进。直到找到缺口，便分出一小队人，护着几名书生退到一旁的廊下，和数名侍宴的文官会合。这里有禁卫营的将士团团守护，暂时是安全了。

　　章鸿志在人群中找到父亲，见他平安无事，舒了一口气，抹着额上的冷汗，问道：＂爹，这是怎么一回事？＂

　　章翼之沉声道：＂大比之年，京城里多了些外地人，也没人会怀疑，福王余党果然趁机发难了。放心吧，皇上早有布置，瞧，除了你们几个，其他新科进士都换成了禁卫营的人。＂

　　兆和仍握着那把刀，手心都捏出汗来了，只管往外张望。皇帝宝座周围的战斗最为激烈，连皇帝手上都拿着剑，以便随时击退那些突破包围圈，杀至身前的刺客。一个矫捷的身影，始终不离皇帝左右，剑光如电，紫衣翻飞，如一道屏障般，让刺客近不了半步。他应该就是刚才那名小太监了！兆和暗叫惭愧：刚才自己还不自量力，想去保护人家呢！不知为何，虽然已知这小太监武功不凡，但见刺客一层又一层地围上去，还是让兆和一颗心悬在半空。

　　恭亲王容研不时跃到高处，发号施令；园子里堆放的巨型石料侧，竟也不断涌出一身玄衣的侍卫来，点燃松枝火把。火光中，形势看得分明，这时，侍卫的人数已远远超过刺客。侍卫把刺客分割成越来越多的小块围攻，各个击破。

　　扮成乐伎的那批武功最强的刺客，次第拔地而起，运轻功逃走；小太监手一扬，便见两人摔下，他展动身形，已追到房顶。容研扬声道：＂小公公，不用追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阵箭雨破空而至！小太监笑骂一句：＂怎么不早说！＂舞动长剑，拨开冷箭，倒纵回皇帝身旁。刺客人在空中，闪避不及，纷纷中箭，不管人掉在御花园墙内外，都马上有侍卫上前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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