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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淮扬月
马车行得四平八稳,不时可闻得车外马蹄嘚嘚,车夫吆喝驱车。
一团被褥犹如棉絮般柔软地盖在身上,将我的身子遮挡严实。
临行前,红绾的话犹在耳旁,“我将你藏于车中,为免暴露你吃下这颗药丸。待到苏醒时,马车已驶出长安甚远。那时纵使她发现,也不会丢下你不管。切记,千万不要出卖我哦!”
吃了那药丸,只觉困顿。
最后只记得隐约看见红绾那一抹带着魅惑却又危险的笑,映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人恶寒阵阵。
也不知现下已经到了何处,略略用力想动动自己发僵的手指,却觉得浑身发软,好似提不上力,连动个手指尖都难。
正奇怪莫不是红绾又动了什么坏心思了?想想她当时那一脸,着实不是什么心怀好意的笑。马车猛地一震而后迅速往前冲,被褥连带着我一起往前滚去,砸在车框上,疼得我是有苦说不出,心里一阵龇牙咧嘴。
疼还未过去,噌,一道银光便擦着我的肩刺了过去。兵器的凉意就贴在身侧,冷汗湿了衣襟。
我想动,奈何药劲未过,浑身发软,连根手指都提不起来。
一击未得手,复又有一剑刺了进来,死死钉进我的发里。再往下丁点儿,便是命丧黄泉。我吓得半条命都要没了,却因身上无力,连发抖都不能。
心里早将那坑人的红绾骂了个千百遍也不觉解恨。这下倒好,千译纵使能以一敌百,也断不会知晓我在此处需要她解救。
还真真是不会暴露!
正想着,右眼眼皮一跳。又有一剑正冲门面刺了过来。心旋即提到了嗓子眼,双眸死盯着那剑尖,都快要瞪出斗鸡眼来。
定要记着这把剑,下一生定要报——
“叮——”
兵器与兵器相接,发出清脆的碰撞,眼前那剑一歪,剑锋擦肩而过,挑破了衣袖。还惊魂未定,被褥便被人哗地掀开。
阳光镀在千译微仰的下颚,一层清浅的金色光晕。明明那样清浅却灼人,我仰面瞧着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千译无暇顾我,身形轻盈地对付那把差点取我性命的剑。我看不清她刀的走势,待能看清时,她已将身子前倾,一刀制住那剑让其动弹不得,另一刀迅速没入车壁。
再抽回来时,刀身上染满鲜血。
帽兜下的人儿,眼帘微垂,扫了我一眼。我怕她也一刀结果了我,忙死死闭上眼,不忍去看自己一命呜呼的场景。
却觉自己双脚离地,腾空而起,再睁眼,竟发现自己被千译搂在怀里。千译不知从何处抽来根绸带,在我俩身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便将两人缠在一起。
紧贴在她颇为曼妙的身体上,不知怎地,竟觉得羞涩,一下便面红耳赤。
虽是将我绑在她身上了,但因着我无力,千译还是腾出一手将我护住。一柄弯刀就这样贴在我背上,透过衣裳传来淡淡的凉意。明明是夺人性命的兵器,却在此刻令我心安。
我趴在她肩上,随着她的动作旋转,眼前一切快得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狂风呼啸乱作,山林摇曳树叶纷飞,刀光剑影缠斗其间,碎叶漫天。那些人无不是蒙着面,露着一双凌厉嗜血的眼,死死盯着我们。我躲在她怀里,被她一手护住,看她一一将那凶狠斩去。
蒙面人似是发觉我是千译的软肋,便齐齐向我攻来。时时找着空缺,一旦发现便一剑刺来。
千译不慌不忙,在千钧一发之际,弯刀便止住那直冲要害来的利剑。生生泄去招式,夺人性命。
靠在她怀里,头依在她有些单薄的肩胛上,嘴角带着竭尽全力都无法隐去的笑意。
世上大概不会再有比此处更安全的地方了。至少与我而言如此。
这边战得正酣,耳边忽而传来厮杀之外的声响,由远极近,叮当清脆。似是银器相互撞击所发出。
密林里,隐约走来一个身影,我被那身影上传来的声音所吸引,仔细瞧着那渐渐清晰起来的身影,待能看清后竟觉得有些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蒙面人早就瞧见了来者,本是一心扑在千译身上的人默契地分成两拨,其中一拨人迅速将那人围在圈内,警惕地打量着她,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左手上挂着一串银镯子,随着她手微微晃着,摇出好听的旋律。
忽有鞭绳破空而来,那声音甚是凌厉。不出须臾,便有数个蒙面人闷声倒地,痛苦地呻吟声伴着银镯子的叮当,让人不寒而栗。
不知道那人是敌是友,担心她趁千译无暇分心时出招伤她,我警惕地看着她,就怕她突然发难。
看了一会便觉得奇怪。那人并不杀人,鞭子虽是啪啪舞得凌厉,也只是将人放倒在地无法起身而已。打到最后,那人注意到我正瞅着她,眉目弯弯,眼波里满是温婉。全然不似一个会动手杀人的人。
我正想着,却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包,纤手一挥,隐约有白色粉末随之洒在半空。还看不真切,就见她周身本还杀得起劲的蒙面人都一并倒地,不省人事。
我被千译抱在怀中,只觉得千译动作一滞,后又迅速将一柄弯刀插在地上,稍微依靠着弯刀,回头望向来人。她这一回头,我才发觉,她身后的蒙面人都如同那女子身边的那群一样,双目瞪圆地躺在地上,不得动弹。
“终于是赶上了。”
叮当声渐至身侧,女子伸手缓缓摘下面上的薄纱,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
“唔唔——!”
张了嘴却发觉药效还在,那句“是你”愣是没法说出来。不禁翻了个白眼。
哼!反正我眼珠子能转!
“呵,你还记得我。”见我这幅惊奇的样子,女子掩嘴轻笑,持起我的手,指头轻搭在我的手腕上,“红绾还是那么没轻重。”女子轻叹口气,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解药。”千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似是十分无力的样子,在她怀里也觉得她浑身发软。若不是有弯刀撑着,怕也是要歪倒下去。
女子并不多言其他,倾过身去往千译嘴里塞了点什么,又扶着我俩一起坐下,将我抱离千译的怀抱,帮着千译打理好周遭。千译这才盘腿闭目。
女子倒也不急,坐在我身旁候着,许是怕我在地上躺着不舒服,又将我抱在怀里。
这般近距离的,我又闻到了初见时不慎撞入她怀里闻到的味道。
似是一种草药的气息。说不上好闻,不浓不淡,莫名让人觉得温暖安心。
见我瞪大眼地望着她,她想了想,道:“没有解药。红绾从来都是只会制毒。”
这下我的眼睛是真的瞪大了!
果真是庸医!当初就不该信她!亏得我还觉得她有了菩萨心肠!
“你也别怕。”她柔柔地说着伸手抚了抚我的发,“看你的脉象,大概也是快好了。时机到了自然好转。”
话音刚落,一旁的千译睁开了眼。
“浮裳居匆匆一面,不想又见到了。”那女子道,“红绾道你路上不太平,让我跟着你。”
千译颔额,摘下帽兜,“你那夜照眠制得愈发好了。”
“是趁你没有防备才占了便宜。”女子嘴角带笑,始终都让人觉得她是个温婉的人儿,“这小家伙。可得要你费心了。”
千译扫我一眼,又看向女子,“莹琇,你真没法子?”
莹琇摇摇头,满脸的无可奈何,“我又不是她。我若有百种解药,她便有百零一种毒。”
千译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将帽兜戴上,“那便这样赶路吧。”
说着便将我往怀里一捞,站起身来,大概是形象太过滑稽,莹琇掩嘴轻笑起来,笑至一半突然笑容一滞,有些不安地往她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
“哎呀,那些人追上来了呢。”
话还未说完,都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的千译又依着树慢慢斜了下去。
“对不住呀小译~”莹琇挥了挥手中的帕子,身形一闪便出去甚远,伴着渐去的叮当脆响留下一句,“你的敌人够多了,不如我送你个顺水人情,让你多交个朋友吧。”
我在千译怀里偷偷瞧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莹琇才刚消失在树林里,便有一只马蹄踏入眼前,顺着骏马往上望去,来人是个身材健硕的男子,一对剑眉映出满脸中正刚毅。
男子打量了我们片刻,提了提缰绳,反身回走,从我们来时的树林里,缓缓走出一队青衣人马,有辆马车被围在正中。现下男子正在马车旁,帘子微微掀起,向里头报告着什么,眼睛不时打量我们几下。
许是得了命令,男子颔首,挥手叫了几个护卫过来。
千译无力地将弯刀横在身前,本就冷峻的面容现下更是带着几分警惕。
“女侠,在下辰空派寅卯堂尹玦。我们并无恶意,只是看女侠身中剧毒,怀里的小童似也有疾患,因此想帮助二位。”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令牌,言明身份。
千译颔额,放下了手中的弯刀,“劳烦了,多谢。”
男子让几个护卫上前,道了声得罪,正要让人过来将我抱走,千译却是将我往怀里护了护。
许是下意识的举动,我却觉得暖心不已。
男子见此,便让人将我二人一齐扶起,搀进马车中。
帘子撩起,只觉得车内氤氲缭绕,男子并未进来,里头便有人将我们接了过去。
趁着车里的人安顿我的时候,我悄然打量着车内的情形。
只见车中央有一矮几,上面正点着熏香,散发着中药味。后方有一软榻,一位华服公子正软软地半靠在软榻上,想必那就是尹玦所说的少主了。那位少主虽是满脸的病容,两眼却是清透明亮,现下正好望过来,瞧见我也看着他,便露出个无害的笑容,似是要让我宽心。
待安顿好了我二人,车里几个青衣侍女便退了出去,只余下一位正给千译把脉。
“阿悦,如何?”华服少主问道,此时马车又缓缓驶了起来。
“是夜照眠。”那位被唤作阿悦的医者边说着边反身给我把脉,“这一位……”阿悦皱了皱眉头,“像是中了一种极为刁钻的蛊。倒是无害,只是现下也没有解法。”
“嗯,”华服少主稍微直了直身子,端坐了起来,“先给那位女侠解夜照眠。”
“是。”
得了命令,阿悦自去准备。
华服少主打量着千译,目光停在那顶帽兜上,“恕在下冒昧,女侠莫不是那位双刀冷面?”
“正是千译。公孙少主,幸会。”千译半依在刚刚给她辟出的一处软卧上,兜帽软软地搭在肩上,一对弯刀却是还抱在怀里。
公孙少主嘴角带笑,“不曾想冷面千译也有中了夜照眠的一天。看来那妖女真是狡猾。”言罢他嘴角的笑容便带上了些许寒意。
“公孙少主可是要去扬州?”千译道。
“正是,”公孙少主点头,“想必你也是要往那儿去,如此便安心跟着我吧。看你这一路也是颇为不太平。”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千译一眼。
“多谢。”千译颔额。
“不必言谢。那妖女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公孙少主这一句话说得甚是有些愤恨。
我不禁好奇,明明莹琇那样一个人畜无害的人儿,为何到了公孙少主这便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似的,还张口闭口就是“妖女”这样的称呼。
阿悦复又进了马车来给千译解夜照眠,一颗药丸服下,不过片刻,千译便能坐起身来。
“这位是我堂中医女,尹悦,你若是有何不舒服便再找她。”公孙少主复又躺了下去,似是身子十分羸弱的样子,“至于这位小友,尹悦的医术有限,实在抱歉。”
不等千译说话,公孙少主便一脸倦容地阖上眼眸。
跟随公孙少主的车队行了一月有余,逐渐入了淮扬地界。南方的冬天来得晚,现下虽是十一月却仍旧是秋天的萧索景象,金黄色的枯叶铺了满地,人踩过便是一阵哗哗声。车队便在这样的哗哗声里前行,倒也是别有一番乐趣。
红绾给我种下的蛊早已在上车后的第二日自行解开了,尹悦觉得有趣便整日缠着我要研究研究我这蛊是怎么回事。我便趁机打听,倒也是知道了公孙少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公孙少主本名懿馨,是辰空派掌门公孙尉的独子,掌管辰空派寅卯堂。辰空派是江湖大派,以忠义立门,倍受武林各界人士尊敬,因门人众多,派中便以十二地支命名分为六堂,其中以寅卯堂为贵。
那日林中出手相助,不仅仅只是因为公孙少主南下路上刚巧遇上我们,更因千译身中的夜照眠。也难怪莹琇当时会说是“顺水人情”。
又行了一天,马车咯吱咯吱停了下来,有人撩开帘子,洒进满车夜色。
“少主,已吩咐下去歇息了。”尹玦领了一队人正站在马车旁,马车外隐隐有火光跳动,似是生好了几簇篝火。
公孙少主微微抬眼,点了点头,便有几个人上来小心搀扶着他下马车,复又扶上轿椅。
跟着他们多日,这样的场景也是看得多了。公孙少主身体羸弱,身边的侍从都是小心翼翼护着,似乎这位体弱的少主比那瓷娃娃还金贵。
我跟着千译下马车,自去安排给我们的营帐内歇息。
睡至夜半惊醒,发觉身边的人没了,我心下一紧,也顾不得穿外衣,撩开帐门便出去寻千译。
环顾四周,夜色浓稠,有几簇篝火在几顶营帐周围安静燃烧。守夜的人听得声响本是一脸警惕,看到是我,便将手中出鞘的剑又收了回去。
只听得有笛声悠扬,从公孙少主的营帐那边传来,我循声而去,转过那顶营帐,篝火旁坐着两个人。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挨着千译坐下,长长舒了口气,本是焦躁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对面坐着的公孙少主裹在厚厚的裘衣中,长笛置在嘴边,双眸微阖,轻启薄唇,吹着一曲娓娓之音。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潮,明明是个俊少爷,却因着这病态,平添了些许女气。映着火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阴柔。
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总归是个少主,大概吹得也是好听的。看向身边的千译,她正仰面不知在望着什么。我便也学着她抬头,看到一轮圆月跃上树梢,明亮皎洁的月色落满人间。
我们便这般坐着,公孙少主吹笛,千译赏月,我呆头呆脑,四处张望,像极了一只笨鹅,坐在这花前月下的美景里煞足了风景。不过那二人自是不嫌弃我的,我也就厚着脸皮坐着,坐累了便大咧咧地躺倒在地上。同千译一道,望着那高悬天边的圆月。
篝火渐渐熄灭,寒意没了火光的抵挡便渗进了衣领里,公孙少主被尹玦请回了帐里,尹悦见我冻得打哆嗦,好心过来给我盖了层毛毡。
没了火光,月色透过层层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千译身上,她戴着一顶兜帽沐浴在柔亮的月光,连怀里的双刀都显得柔美。
不知她从这月色里看出了什么,我却只看得她身上媲美月色的柔和光晕。
十一淮扬的月,美得不似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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