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东流

　　赵承欢最近事多，分她几件，正好她抄佛经嫌闷今日早早的就出了门。
　　她来到中陵最有名的酒坊，上三天。那里有西临王最喜欢喝的醉天仙，也是中陵唯一一家酿有醉天仙的酒坊。
　　醉天仙醉天仙，酒劲大得能醉倒神仙。方钰小时候曾偷偷抿过爹爹杯中的醉天仙，没成想直接倒在了饭桌下，吓得爹娘以为她怎么了。
　　西车国国人素来喜酒，看来这西临王应该很能喝了。
　　柜台伙计见方钰进来，眼尖的看出是来送大钱的。于是赶忙从柜后走出，恭敬的上前道：“欢迎光临。”
　　他看方钰只身一人，长得年轻，以为是哪家的官小姐，张口招呼道：“这位客官，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方钰道：“醉天仙。”
　　伙计一听，当下神情狐疑，随后又自己想通，“您是帮家里人买的吧。”
　　方钰点头，“有前年三月三埋下的醉天仙麽。”
　　“哟，”伙计惊道，“这可是特级，有没有库存我得问一下我们掌柜的。”
　　“你去，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客官您随便坐。”他说，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随着这欣喜消失在湖蓝色的布帘后，方钰在酒坊找了个空位坐下，不一会儿便有小二端来上好的雪顶含翠供她饮用。
　　方钰不会品茶，见过赵承欢品过，在书房后的紫竹林，支小炉以紫砂壶煨煮，用的是寒露那日紫竹林嫩叶上的露水，再搬一张小椅坐在一旁。待茶味弥散，取天目瓷倒半杯，不急喝，先嗅茶香后看茶色再观茶景。
　　那次她站在远处看他，本想上前，迟迟未动。他偶然回头，对她抿唇一笑，唤她道：“来。”她过门不足一侯，不明他秉性如何。听他如是唤来，默默的踱步过去。
　　他重倒好一盏，双手托杯眉目皆笑，“你尝尝？”
　　方钰端起茶盏，抿一口里面的雪顶含翠。
　　湖蓝色布帘被人从里掀起，几个人混乱的走来打扰了她的思绪。
　　为首的商人面露难堪之色，方钰心叫不好。果不其然，他走到方钰面前，饱含抱歉的说道：“这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前年三月三的醉天仙全被上一位客官买走了。如果您不急，我可以叫总店派人再送来几坛，不过要等几天。”
　　西临王初七到中陵，现下初三。方钰问:“要等几天？”
　　“这个……我也不能打包票，按往常算的话，大约要十天左右。”
　　十天？晚了。
　　方钰道:“上一位客人共买了几坛？”
　　“总共十三坛。”
　　“十三坛……”方钰计算着，问，“请问，那位客人姓甚名谁，掌柜的可知他买完酒后去了哪里？”
　　“这个……”掌柜的欲言又止，视线忽的跳过方钰射向她后方。
　　方钰慢半拍的回头，眼里撞入似雪的银白。
　　“小姐你找我？”他语调缓慢，言语间暗藏刻薄。
　　意外的，方钰并没有见过他，他敌意的表现既突然又神秘。
　　方钰微微行了一礼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还请不要见怪。”
　　“中陵什么人都有，我见怪不怪。”他身材高挑，半降眼皮紧盯着方钰，含笑喝进右手碗内的玉露琼浆。
　　方钰打量他一眼。
　　他饮过，放下碗时，剔透的液体滑过碗壁顺延滴下。
　　极香。
　　乃是醉天仙。
　　“听闻公子买了十三坛醉天仙。”
　　“没错。”
　　方钰随即诚恳道：“能否恳请公子匀我三坛，我感激不尽。”
　　他微微一笑，悠悠道：“匀你三坛可以，但你得把我剩下的几坛运回去。”
　　“运去哪儿？”
　　“你跟我走，我告诉你运去哪儿。”
　　他的笑讽刺，“怕了？还是不愿干这些粗活？”
　　方钰对他报以微笑道：“酒在哪儿。”
　　上三天的伙计把他的九坛醉天仙搬上了他叫来的马车，他朝车夫抛去一锭银两，摆摆手，示意他下车。在上马车前他看了一眼方钰，意思明显。
　　方钰不在意的笑了笑，轻松踏上马车。由她驱使，马车走的很稳。
　　“去哪儿。”
　　“先去，笙箫馆。”他声音懒懒，就像冬日午后的阳光。
　　笙箫馆顾名思义，就是笙箫迭起的地方。不同于其他享乐场所，笙箫馆的费用令人瞠目结舌，培育出的乐师多为高手占其中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方钰听闻，笙箫馆内的乐师从来都是绝色。
　　不论男女。
　　她第一次去笙箫馆，同伴是一个和她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陌生贵公子。伤脑筋的是，她那三坛未到手却近在身后的醉天仙。
　　“搬三坛，我要进去喝。”
　　连称呼都省去，一点儿不客气。
　　方钰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在笙箫馆畅饮听曲，她就站在一边等。
　　听到兴致处，他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问她，“你喜欢那一节？”
　　方钰如实道：“我不是很懂音律。”
　　他神情照旧，喃喃道：“你不懂？你确实不懂……”他侧过头，一饮而尽。发丝□□，露出右颈。
　　再一次上车是未时，车上还剩六坛酒。方钰注视着前方若有所思，车厢内传出他的声音。
　　“去沁园湖。”
　　下午的沁园湖水光潋滟，波光粼粼，泛舟者甚多，湖面上扁舟几叶。
　　他同样摔了一锭银两给船家，示意他下船，转身对方钰简短道：“搬三坛。”
　　车厢内还剩下三坛，方钰不确定这三坛是否是留给自己的。
　　上了船，方钰撑杆立于船头，他立船尾，期间无话，不知不觉扁舟划到了湖中无人带。方钰半天没见他说话，以为他已歇下，回头，他正凝视着湖水，眼里藏有许多方钰看不清读不懂的东西。
　　方钰不去探究，她放好竹竿，静静的欣赏起沁园湖的风光。
　　鸟鸣渺远回荡在头顶天空，两岸一山一水一动一静。方钰许久没这样出来过了，虽谈不上游玩但乐趣还是有的。
　　忽然，鼻下飘过浓烈的酒香，想是他启了酒坛，渲染了沁园湖四周富有草香的空气。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他低沉吟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肆意笑道：“你会？”
　　“不精通，不代表没看过。”
　　他笑意收敛，低头饮酒直至仰头。
　　“继续划。”
　　他动作潇洒，眉间的失意全被方钰看入。
　　方钰第一次主动道：“你曾经来过这儿吗？”
　　“干什么，你想了解我？”他剑眉一挑，星眸玩味，目光轻佻地流连于方钰全身。
　　“我只是问问。”
　　冬阳西移得快，酉时已落山腰。方钰终于将扁舟停泊，上了岸。回身看，夕阳的光辉点缀着整个沁园湖如宝石般晶莹透亮，映照在方钰眼里闪闪发光。
　　他在车厢内催促道：“走了。”
　　方钰这才上了马车。
　　他说他要去最后一个地方，让方钰驱车到城墙下。
　　城墙离沁园湖不近，整整一天的舟车劳顿，方钰的小臂变得麻木酸痛。她一句话没说，听由他的差遣。她心里清楚，某样事物正欲浮出水面。
　　夜色降临，城墙灯火逐一点起，漆黑如渊的天空中绘就了一条萤光星河，炫目到令人窒息。
　　他们绕开城门和士兵驾到城墙以南，不同于前两次，他下马车时怀里抱着两坛醉天仙，剩下的一坛他用食指勾出，运力一弹，酒坛即向方钰飞旋而去。
　　方钰运气于掌稳稳接住，再看他穿梭来回，顺着城墙外的高木攀跃，转眼间城墙上就多了一人的身影。
　　方钰不甘示弱，紧追其后，站到他身旁的墙头之上。他双手托酒坛，笑着上前递了递。方钰会意单手托出，和他的两坛在半空汇聚。三坛酒，一滴不漏，完好无损。
　　“喝。”雪白的牙咬开酒坛黄布的封口，烛火下可见半透明的液体在酒坛内左右晃荡。
　　方钰跟着他的步调撕开封口，控制着酒坛略微抿了抿。
　　真香。
　　她似小孩偷喝酒样，表情青涩的舔舔嘴唇。他看得想笑，咽下口中的酒道：“没想到你真喝。”
　　方钰的脸被烛火打得斑驳，强烈的浓香熏得她睁不开眼，神志尚且清明。醉，只是迟早的事情。
　　她用力抬高酒坛，下巴微扬，脑后高束的发丝齐齐吹向一边，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此时的她极慢极慢地咧开嘴角笑容爽朗无比，整个人洋溢着与之不同的明媚。
　　“西临王叫我喝酒，我不敢不喝。”
　　话语一出，方钰接着又抿了一口。
　　谈霖当下一怔，瞬间过后恢复平常。
　　“我小看你了。”
　　他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嗯？”
　　“在笙箫馆，我不小心瞥到你右颈的月牙胎记。还有你走的路线，笙箫馆，沁园湖，城墙……”
　　“是赵承欢告诉你的吧。”他道。
　　“是，这次你走的路线就是他上次带你游玩的路线。”
　　他喝进一口酒，方钰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你不醉。”
　　“东晅国的人不能喝，”懒散的语调，最后一字被他拖长，“这醉天仙的酒劲其实并不大。”
　　夜风萧萧，他们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方钰身体摇摇欲坠，“西临王你，好像很讨厌我。”
　　“想知道为什么吗。”
　　等待中，听见身侧一声清脆的粉碎，方钰就这么在他眼前倾身坠落，毫无征兆。
　　他松手，摔碎了拿得很稳的酒坛，纵身黑暗，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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