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暂定）

　　囚室内，严千仞闭目静坐。这个房间本是给犯错僧人闭门思过所用，十分狭小，陈设亦不过一枕一席而已。但黑衣杀手对粗陋的条件安之若素，每日除饮食、受审之外便闭目养神。然而，尽管外表平静如常，此时他的呼吸却略显急促，透露出内心纷乱的思虑。
　　“……智通大师正在与武林盟主等人密谈，托我带她向此人问问口供。由于此事事关机密，还请各位暂时回避……”
　　门外隐约传来一个他听过的声音。严千仞轻轻叹息，睁开了眼睛。这时，门打开了，凤双|飞带着那个白衣的女孩走了进来。
　　“呼……可吓死我了。”
　　门一关上，倒是那个女孩子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活泼的本色。凤双|飞无奈地看着她。
　　“你还被吓死，我都快要被你吓死了好吗……”
　　“你们两个，胆子真够大的。”
　　数日未发一言的黑衣杀手突然开口。
　　“做了这种事，想过要如何收场吗？”
　　“喂，你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小雪气呼呼地瞪着他，“这不都是为了救你吗……”
　　“我要你来救了吗。”
　　杀手冷冷地反驳。小雪愣了一下。
　　“可是，凤双|飞他们说，人并不是你杀的。救一个受到冤枉的人不需要理由吧。而且……”
　　她看看凤双|飞：
　　“李安陵那时应该是想要出手了吧，看到游少龄就要拖延不下去的时候。与其让那家伙在少林寺内拔剑，还不如我来背这个黑锅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凤双|飞却不禁苦笑。但看到严千仞居然也笑了，他不由得愣住。黑衣的杀手略微低下头，笑得双肩颤抖，却没有发出声音。
　　“想不到我也有被人所救的一天。”
　　笑完之后，严千仞淡淡道。然后，他恢复了严厉的口气：
　　“我不需要你们来救。现在就走，说不定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啊！”小雪有点不耐烦地拽拽他，“我已经自认是偷秘笈的犯人，与你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游少龄好不容易才帮我们争取到一天时间，要在今日之内洗清你杀人的嫌疑才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就快说吧！”
　　严千仞的表情却毫无改变。他缓缓道：
　　“我身为杀手。人是被我惯用的手法杀死的。作为凶器的剑掉在旁边。最糟糕的是，被发现时我还被死者抓住了。这种情况下想要推翻证据，未免太难了吧。”
　　之后，他便把藏经失窃那晚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转述给凤双|飞和小雪。他说完时，凤双|飞注意到了什么：
　　“既然你只是前去察看尸体，血是怎么沾到你的剑上的？”
　　“那不是我的剑。”杀手淡淡道，“你知道，我的剑在之前已折了。那柄剑形制特殊，短时间内难以找到替代。作为凶器被扔在尸体旁边的剑与我的很像。但不是我的。”
　　“那，把剑扔在那里的人就是真凶了？”
　　小雪眨眨眼睛，又叹了口气：
　　“如果能知道这个真凶是什么人，就省了我们好多力气呢。”
　　“我知道是谁。”
　　严千仞平淡地说。凤双|飞和小雪不由得都大吃一惊。
　　“是谁！？”
　　“就是智鉴。”
　　杀手的语气波澜不惊，另两人却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袭击我时，我看到他的手上有血迹。当夜本不该他值守，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在场，是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的。而且我赶到死者身旁时还未见到凶器。能够在打伤我之后把剑丢在那里的，也只有他。”
　　望着凤双|飞和小雪，他叹了口气：
　　“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什么一直缄口不言了吧。”
　　凤双|飞沉默。空口无凭的情况下反将智鉴这样的高僧指认为凶手，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暴露自己已看出实情也只会被杀人灭口。
　　“那，你们也该知道，继续深入这件事情会有多么危险。”
　　说着，黑衣的杀手转向小雪：
　　“小鬼，你还是向方丈道个歉吧。运气好的话，或许不会因为与我接触过就被灭口。”
　　小雪却没理会他的话，一个劲地努力思考着什么。
　　“证据……既然人是他杀的，总不可能完全没有证据吧！”
　　“打伤我后，他第一时间赶到死者身边，装作抚尸痛哭，将手上的血迹蒙混过去。扔剑的事也是并无一人看见。当时他的僧袍下面应该还穿着沾血的夜行衣。但以他的身份，根本不会有人进行查验。这么多天过去，必定早已处理掉了。”
　　听了严千仞的话，凤双|飞明白，能够为他洗脱罪名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但看着小雪的脸，他也无法把劝她放弃，由自己去独自调查的话说出口。
　　“一天时间……”
　　终于，他抬起头，对黑衣的杀手说：
　　“从游少龄的话来看，今天之内他会拖住智通大师和郭道长，当然还有智鉴。所以，至少今天，我们两人在寺内走动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如果今天找不到能够帮你的证据，我会陪她去和智通大师道歉……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就随你们便吧。”
　　杀手重新闭上眼睛。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在今日之内收手。以日落为限，你们再回到这里一次，把结果告诉我知道。”

　　商量过后，凤双|飞和小雪决定，先从被害者的尸体入手。凤双|飞是武林盟主带来的贵客，又是方丈亲口应允留在寺内的重要见证人，以受托调查为名，很容易地便进入了停放着智永尸身的房间。由于天气寒冷，尽管已过了多日，尸体仍未腐烂，只是略微有些淡淡的异味。虽然觉得对故世的高僧有些不敬，凤双|飞还是一边暗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揭开了覆盖尸体的白布。
　　一见尸体脖颈上的伤口，凤双|飞便觉不妙。只一剑便同时切断喉管和动脉，这样利落狠辣的出手必定是剑术高手所为。想到这里，颈侧的伤口不由得有些发痒……如果不是严千仞手下留情，自己的脑袋也早应变成了这样才是。
　　无论怎样查验，除了颈上这道狰狞的致命伤，尸体全身上下都再无其它伤口。如何才能找出此人并非严千仞所杀的证据呢……凤双|飞感到有些犯难。
　　“凤双|飞！”
　　这时小雪突然低声叫他：
　　“快看这里！”
　　掰开尸体的右手，小雪将掌心的若干痕迹指给凤双|飞看。虽然过了数日，痕迹已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是横贯掌心的一列圆形瘢痕。
　　“这应该不是严千仞的手留下的吧？”
　　“莫非，是‘那个’……”
　　凤双|飞沉思片刻：
　　“小雪，你觉得今天在台上见到智鉴大师的时候，他手上有念珠吗？”
　　“没有呢。”
　　小雪显然在想着同一件事，立刻回答。凤双|飞叹了口气：
　　“看来被害者在抓住严千仞之前，还抓住过别的东西啊。或许就是为了把这个信息透露出来，才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
　　“佛家的念珠都有确数，这样贵重的紫檀木珠也极难找到完全一致的替代品……”
　　说着，小雪站起身来。
　　“凤双|飞，我们到藏经阁去看看吧。”

　　来到惨案发生的现场，尽管已精心擦洗过，血迹仍渗入木质楼板之中，留下黯色的痕迹。既已知晓要找的东西，两人便在层叠的木架和经卷间搜寻起来。但时间一点点流逝，直至日已西沉，仍然一无所获。
　　“小雪……”
　　眼看天色将晚，凤双|飞不得不开口：
　　“发生事件之后，凶手必定回到过这里，将遗留的证据回收。已经过了这么多天，这里真的还会有能够被我们找到的证据存在吗？”
　　“不行。”
　　小雪头也不回地说：
　　“那老和尚没有把念珠戴在手上，必然是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线索。要救严千仞的话，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心里明白小雪是对的，凤双|飞只得长叹一声，做着希望渺茫的搜寻。然而，他们已仔仔细细地把整层楼翻了好几遍，阁内的光线也昏暗到无法看清物品。眼看小雪还在翻找，凤双|飞实在是累得头晕眼花，又被故纸堆的霉味和灰尘呛得嗓子疼，便跳上窗台坐下，呼吸几口外面清凉的空气。
　　“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喊一声，把小雪吓了一跳。
　　“我没记错的话，严千仞说过，当晚这扇窗户也是开着的吧！”
　　明白了凤双|飞的意思，两人一齐跳出窗外，借着月光在瓦片间搜寻。终于，在一片瓦缝中的杂草里，小雪找到了他们苦苦搜寻的东西。凤双|飞也如释重负，稍微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
　　“如果这里也没有的话，你是不是还要到附近地上可能掉落的地方都去找一遍？”
　　“那当然。”小雪理所当然似的说，“毕竟人命关天嘛。”
　　小心翼翼地把沾了血迹的檀木珠握在掌心，她甜甜地一笑。
　　“现在可以回去和严千仞交差了。”

　　尽管已经入夜，严千仞的房间却没有点灯，内里一片幽暗。然而，模糊能够看到，地上倒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已无生气。
　　——莫非有人对无反抗能力的严千仞杀人灭口？
　　最初的惊骇过后，凤双|飞和小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没有声张。关闭了房门，凤双|飞立刻一个箭步跨到倒地的严千仞身边，去探他的脉息。
　　“还活着。”
　　他低声说。这时小雪已经点起了油灯。杀手面色如纸，呼吸极其微弱。方才凤双|飞只一探他的手腕，便为脉息的乱象暗暗吃惊。即便是身带重伤，也不该如此紊乱，竟像是勉强发动内力硬冲被封的穴道所致。如此下去，乱行的真气会进一步破坏受损的经脉，甚至可能有致命危险……
　　“你让开一点。”
　　这时，小雪也已来到严千仞身旁。她卷起衣袖，解开严千仞的衣襟，将指尖按在他胸前要穴，全神贯注地探察着什么。见到她的手势，凤双|飞不禁一颤：
　　“你果然是……”
　　“先别说话。”
　　小雪闭上眼睛，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要知道什么，以后我会解释。”
　　凤双|飞乖乖噤声，从旁守护着专注的女孩和昏迷的伤者。女孩子细小的指尖轻轻地在伤者的要穴间游走，有时停下来略加思索，手法显然还不很纯熟，但无疑与他师傅极其相似。郑清羽之所以轻功天下无双，也是得益于独门的养气导引之术。凤双|飞年幼时曾多次目睹过师傅以此法救人，自己却贪玩疏懒，只将轻功机巧学到便洋洋自得，养气法只学了皮毛而已。时隔多年之后再看这个小女孩子用出同样技法，他一时悲喜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很快，小雪便将严千仞的经脉探查过一遍，由膻中穴开始，向他体内注入真气。以此法疗伤的诀窍，是探明伤者状况之后，以微弱真气作为引导，使伤者体内的真气自行归位，故而与强行补养的寻常技法相比，自身损耗不大。但严千仞的穴道本身便被外力封闭，使得情况比一般伤者更加棘手。何况小雪年纪尚幼，内力单薄，导引至期门穴时便已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却有一股温和绵长的内力从背后传来，使她精神为之一振。抬眼一看，凤双|飞不知何时将手抵在了她后心，默默以自身内力相助。顾不上感谢他的雪中送炭，小雪立刻重新全神贯注地投入疗伤。两人心法源出同门，借用起凤双|飞的内力更是毫无阻碍。
　　终于以三十六处大穴为基本，将严千仞体内紊乱的内息一一导回正轨，小雪长出一口气，开始自行吐纳。知道她身心两方面都损耗不小，凤双|飞也不主动搭话，静静在一旁等她恢复。
　　“你们……”
　　听到那个嘶哑的声音，凤双|飞转头。严千仞竟已醒了。或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杀手的脸上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迷茫。
　　“我……”
　　“我们找到证据了！”
　　凤双|飞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明天一定可以还你清白。”
　　严千仞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又看看旁边专心调息的小雪。
　　“你们没事便好。”
　　毕竟习惯了李安陵的乖僻，对杀手如此淡然的反应，凤双|飞也并未太过在意。但记起他刚才昏倒之事，凤双|飞还是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之前是不是强行解穴了？”
　　“嗯。”
　　严千仞承认得倒也干脆。凤双|飞又急又气：
　　“为什么！本来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不是小雪在，你……”
　　“原来，我又一次被那个小鬼给救了啊。”
　　严千仞微微一笑。然后他抬头看着凤双|飞。
　　“因为你们很晚都没有回来。”
　　明白了他是以为自己和小雪遭遇不测，才在明知不可的情况下试图强解穴道，凤双|飞一时语塞。
　　“所以嘛，是没有按时回来的我们不好。”
　　小雪笑着插话：
　　“我们也救你一次，算是扯平啦。”
　　尽管强打精神，她的笑容和语声还是显得有些疲惫。凤双|飞清清嗓子：
　　“总之，明天我和小雪会去把证据交给智通大师。你的嫌疑应该就能够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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