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一角
明楼在自家书房,捏了张纸细细看着,那是金灵的背景调查。
“金灵,女,1906年5月出生,上海市人,祖籍江苏吴江,现为国立民进中学美术教师。毕业于上海虹口女子职校,美术专业。父亲金若昭,自由从业者,已亡故。母亲张雪兰,家庭妇女,已亡故。其他亲属:无。社会关系:无。党派经历:无。其他情况:无。”后面附着简要经历和住址。
明楼抬起头来,笑容柔和看明诚。明诚眼神坚定回视他。明楼挂着笑,柔声说:“阿诚,你的笔墨功夫越发好了。”明诚嗯了一声。明楼的笑忽拉一声扯了,两根手指咚咚戳着那张纸,气道:“什么叫自由从业者,怎么自由法,从什么业!”明诚很委屈:“我打听了,就是做小生意糊口。这话总不能写在纸上吧。”
明楼接着发火:“已亡故!怎么亡故的?什么时候亡故的?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无亲属,无社会关系,这战时能在上海立足?这是七仙女下凡,让你撞见了?“
明诚无奈道:“大哥,这一回真不怪我,我用了六天,就查出来这么多。”明楼道:“冯太太呢?她跟冯太太什么关系?”明诚道:“她教冯太太女儿画画,家庭教师,副业挣点钱。”明楼问:“为什么不写!”明诚立刻道:“我现在就去加上。”
明楼拎着那纸,点着他道:“你别耍这聪明!我说过多少次,小聪明救不了你!”明诚叹了一声:“大哥,你不喜欢,我不和她来往就是。”明楼眼睛一竖:“你不跟她来往,我也要搞清楚,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苏州。”明诚道:“她说跟了冯太太去玩,恰巧遇着了。”明楼斜他一眼:“她说明天华兴官股大涨,你要不要去买?”
明诚不敢说话。明楼平定了情绪,淡淡道:“两个方向。第一,在不在军统中统。第二,是不是日本人这头的。去查。”明诚答应了。明楼忽而道:“黎叔那要不要问问?”明诚看着他,说:“啊?”
送了明楼上班,明诚处理完琐事,结束了秘书处例行会议,回到办公室。他站在那玻璃窗子前,暗皱眉头。快过年了,上海难得好天,太阳光淡的发白,也将马路托出些生气。
“总之是要我捱骂。”他心里想,“一个揪着不放,一个躲着不说,都拿我撒气。”明诚自被收养,明家姐弟虽待他亲厚,但他向来谨慎,自警不能辜恩负义。夹板气没少受,出气筒不少当,他从不在意。大哥大姐脸狠心软,他自然懂得。
然而这一次,他有些委屈。他绝不敢动用军统或汪伪的关系,去调查微蓝。有多少同志,不知底细串查,原本默然无闻的,却落在敌人眼里。若说他明知微蓝的身份,却不尽然。微蓝不懂潜伏细节,她可能长期在安全之地。她临时起意,一朝出手,能杀得汪芙蕖,必定过往复杂。可她刀叉都不会使,不像精于周旋场合,遍经风霜历练。
这些加在一起,只让明诚头痛。
他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到,微蓝与他的联系,只是她真正任务中,捎带完成的小事。仿佛组织上抽不出人手,让她顺道干了这活。明诚暗自叹气,他真想向大哥和盘托出,有了大哥的允可,他能通过南方局调出实情。他很想知道。
微蓝得知明楼要调查她,那灿烂得意的笑容,又亮在他眼前。她灿烂时,眼睛是月牙,眼波是星光。只这景色难见,大多时候,她客气而疏远,笑容四海皆准,只让明诚烦躁。明诚落定主意,心想:“我只守一条,按纪律不说,谁查出来谁负责。”
快到中午,有气无力的太阳,忽然挣了命发光。它求保地位,却刺得明诚眯了眼。冥冥之中,他有一个判定,微蓝真正的目的,不是明楼,也不是他,是明镜。她接近大姐的目标,明诚最先想到的,就是物资。
明诚去特高课,找南田洋子作定期汇报。
南田不在。她的助手留着标准的日式小胡子,看明诚的眼神,毫不掩饰敌意。明诚摸着麂皮手套,看看地板上乌泱泱的血,踌躇问道:“皇军,这是怎么了?”小胡子轻蔑一笑:“转变者,共产党,遭人暗杀,弄了一地血。”明诚一惊,问道:“还有救吗?”
小胡子横了眼,阴阳怪气道:“明诚先生很关心共产党的安危。”他中国话本就蹩脚,再加上那语调,听来像荒腔的曲子。明诚堆了笑,谦卑道:“哪里。是习惯,总想着要留活口。”小胡子冷哼一声,翻了怪眼道:“死不了,也不会让他轻易死了。”
明诚不欲纠缠,笑问:“南田课长什么时候回来?”小胡子鼻子先出冷气:“她去了医院。”明诚道:“我有重要的事向南田课长汇报。”他假作害怕枉顾左右,压低声道:“只是不方便让人看见。”小胡子自上而下俯视他,全因着明诚刻意驼了背。他似乎知道些南田与明诚的交易,虽不情愿,仍是打开了南田办公室的门。
小胡子透着的傻,让明诚再次质疑,日本人何以铁蹄东进。他从日本人身上学到的根本,是做人不能善良过头。明诚听着小胡子马靴渐远,无声抽开办公桌右手第一个抽屉,他秘书出身,碰运气待处理文件搁在那里。
有日本军方的邸报,满奏胜利前的凯歌。有76号情报汇总,空虚得还不如明诚知道的详尽。他最后抽出一份中文写就的密电,字很少,“孤狼将按计划潜入明家”。十个字,明诚关上抽屉,转身就去煮咖啡,他必须有个理由,展示他独自等待时做了什么。
明诚的咖啡煮好,南田正好推门进了。明诚招呼道:“南田课长,见者有份,尝尝我的手艺。”南田看着平静的办公室,不起疑心是假,没有证据是真。
这是一场例行汇报,仿似与微蓝见面。南田故作高深的脸,晕了莫测的笑,这让明诚怀念微蓝的淡漠。南田详细追问明楼在诸多事宜上的态度,恨不能明诚演出来她瞧。明诚咬死了一句话:“明楼是支持共荣的。”
他的汇报值不上银行账号的价,南田很不满意。她高深莫测的笑淡了下去,换上怨妇春愁,求不得忘不了的恼恨。明诚只怕她忽然躺倒,打滚哭闹。他想是时候抛出七号码头。
你能被人利用,才有价值。明诚是这样,南田也是这样。
明诚笑了说:“南田课长,阿诚有件小事,想请您帮忙。”南田果然眯了眼,收了春怨,整张脸像个正在拨动的算盘。明诚道:“近来上海物资紧俏,阿诚托了人,收了些芝麻,想过过码头,进了上海。”南田哼了一声:“看不出明诚先生,很关心民生。”明诚笑道:“与人方便,自已也方便。”
南田嘴角牵了,算作是笑,说:“按规矩,这个方便给不了。”明诚抿了嘴,双手一拍大腿,道:“那好吧,皇军的事业为重,阿诚的小事,就不让南田课长费心了。”他起身告辞。南田却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明诚眼神无辜:“南田课长,做人还是实际些好。”
一船芝麻进不进上海,南田并不关心。但她很想有个机会,能剖开明诚的心,看看是红是黑。她瞬间做了决定,高深莫测说:“只此一次。” 明诚绅士鞠躬:“多谢南田课长。”
这晚上在二楼书房,明诚依例汇报见南田诸事。明诚道:“我今日在南田抽屉里,瞧见一份密电。”他将那内容说了。明楼眉毛皱成一团:“近来家里有进人吗?”明诚摇头:“绝不会多进一个人。”明楼忽道:“会不会是金灵?”明诚心中叫苦,缄口不答。
明楼见他脸色诡异,不由奇道:“你到这家里,也有十多年了,不曾见你这样护着谁。”明诚轻声道:“并没有护着。只是军统中统那里,说了查无此人。”明楼道:“日本人那里呢?”明诚摇头:“一时查不出,要等一等。”
明楼沉吟不语。明诚急着找话打岔,便把梁仲春托他活动七号码头,他转求了南田一事说了。明楼吃惊道:“这事要惊动南田吗?”明诚道:“原本也不用,只是她总找机会试探,不如给她送上门罢。”
明楼点点头:“也好。只是你小心些,别设套钻了套。”明诚答应着。明楼窝在椅子里,手指托腮,盯着窗帘发怔。明诚知他在想事,不敢打扰。过了良久,明楼忽然说:“日本人那里,先不去查了。”明诚一听,他这是又绕回微蓝了,低声应了:“是。”
明楼看了他问:“金灵,是诚心跟你来往吗?”明诚硬了头皮说:“连了上回,只见了三次,真看不出。”明楼皱眉说:“我看着你,仿佛上了心。”每每提及金灵,明诚便像手心里掬了水,小心翼翼,躲躲闪闪,只怕泼洒了。明诚立刻说:“大哥放心,我不让她再来明家。”
明楼摇摇头:“不,正好相反,你得再热情一些。”明诚一听即懂,沉声叫了:“大哥!”满满的不情愿。明楼笑道:“她若是孤狼,我们要养着,有用处。”明诚立即问:“她若不是呢?”明楼却似没听见,嗯了一声,边想边说:“我此前,怀疑她是军统,甚至怀疑过汪芙蕖是她杀的。”明诚看他的目光,多了十分敬服。明楼的眼睛仍投在别处,喃喃自语:“如今看来,杀汪芙蕖未必是她,她算不出大姐会去汪府。她看着年轻,不会有临时动手的余地。难道真是日本人那里的?“
明诚忽然唤道:“大哥!”明楼转回脸看他,明诚语调诚恳:“要不要先问问黎叔,免得误伤。”明楼眼睛一眯,问:“啊?”
明诚从书房出来,只觉衬衫微微湿了。他回到屋里,先剥了马甲扔在床上。现在是7点40分,明诚站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院子,点了几盏灯,鬼火般飘动。他转身穿衣服,等不到按纪律见面。微蓝的身份已干扰了他的工作,他管不得她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协助追随明楼潜伏。
民进中学的夜,更是寂寥。那一排教职员工宿舍,远远透着灯色,热闹得珍贵。那脆薄屋子前有人来往,多是挽着手结伴的年轻女子。一束束目光打量度衡,照得明诚决心要微蓝搬离这里。
她屋里灯火宛然,即便明诚心下着急,仍被那温馨安抚几分。他伸指敲了铁皮门,架不住四周乱飘的眼睛,不等微蓝发话,便推门进去了。
他后来回想,那一瞬间他们在做什么,越想越模糊。总之电灯底下,微蓝站着,她身边另站了一人,同自己差不多岁数,个子挺高,宽肩蜂腰,这样冷的天,只穿件白衬衫。明诚愣了一愣,看见微蓝的标准笑容。他窝了一天的无名火,倏得蹿了,不等她招呼寒喧,转身便出了门。
这夜无风,却冷得透骨。只是扑面阴冷,反旺了他心中森火,只向前疾走。身后便听微蓝清亮的声音:“明诚,你等等我。”他脚下丝毫不缓,她直追到操场,甩了无数眼睛,只余下两人四个足声,踩得煤渣跑道咯吱乱叫。微蓝又唤了一声:“明诚,你站一站。”她声音里一丝急促,让他缓了步子。
明诚回过身来,路灯太远,模糊的光只映了她模糊的影子。明诚等她跑到身前站定,方才淡淡说:“按照纪律,我应该明天来。”微蓝追出来急,没穿大衣,身上一件淡蓝条子旗袍,非绸非缎,裹得她肩头浑圆,更显得脖子修长。她追了一路,当下站定了,也不说话。他见她眼睛,亮晶晶飘在夜色里。
明诚问:“你有空闲走开吗?”微蓝问:“去哪里?”明诚回道:“我早就说过,你这里不安全。”他当先走了,微蓝便跟着他,两人出了校门,转了街口,上了明诚的车。明诚把大衣脱了,丢给她,这一路的沉默,再不开口。
车子转进一处幽巷,点了精致路灯。微蓝借那灯光,见了一排夹竹桃,密密得能挡风。明诚把车停得远些,带了微蓝穿进夹竹桃,走进公寓时他看了表,8点20分,又是这时候。
这公寓明诚防着不时之需,平日不来。公寓租金昂贵,多是权势之徒用来藏娇,因而邻里深居,都有些神秘。他上了三楼,开了东头一间门,扳亮电灯。屋里很暖,微蓝将他的大衣搁在沙发扶手上,明诚却觉口渴,哪里有水,只能脱了西装走去厨间烧了。
灶头吐出温蓝火苗,明诚借这时机,勉力平定烦躁。外面悄无声息,明诚泡了茶出来,见她安静坐着。明诚开了口,仿佛诸事皆无,只将明楼的疑心,以及南田看见的密令说了,接着说:“大哥怀疑你的身份,我搪塞不过去,请组织上考虑,不要干扰了潜伏任务。”
微蓝道:“你拟的那张履历,给我看看吧。”明诚自不会带在身上,只得找了纸笔,坐在那沙发上,凭记忆写了。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猛一抬头,却见微蓝怔怔瞧着自己。明诚那眼睛许是探照灯,刚扫到她脸上,她那四海皆准的笑又浮起。
明诚有时佩服她,她真正是个开关,任何场景,任何需要,只要一扳就好。
微蓝接了那纸,扫了眼笑道:“和我投了学校的也不差些。”明诚点头:“我正是从学校查得的。”微蓝身边无包,衣上无袋,便将那纸叠了小块,解开旗袍领子下的暗扣,塞了进去。明诚问:“那里面还有什么?”微蓝低头道:“刀片。”明诚将下巴向她虚指一指:“誊了就烧了,那是我的笔迹。”微蓝点头答应。
明诚问:“你有办法吗?”微蓝嗯了一声:“勉尽其力吧。”忽然又笑:“他不要怀疑我是孤狼,干扰判断就好。”明诚不答,只说:“还有一件事。七号码头那里,因牵着我这里一桩原故,我要听实话。”
微蓝沉吟不语,明诚抬腕看手表。微蓝只得说:“明镜大姐,她是外围发展对象,还没有正式加入党组织。”明诚问:“大哥知道吗?”微蓝摇头:“上海站隶属中共南方局,接触明镜大姐的,是华中局的人。”明诚问:“你们要大姐做什么?”微蓝道:“大别山区有一支队伍,被日军围得很死。我受令潜入上海,寻找物资通道。”明诚问:“你是华中局的?”微蓝摇头:“不能再说了,这是纪律。”
她的回答合了明诚的判断,他心下稍安。这里面漏洞仍多,但他追问下去,她必然不会说。他问:“这药是转递给山上的?”微蓝点头。明诚又问:“药下了码头,怎么出上海,如何上路,你安排好了?”微蓝皱了眉摇头:“我们正在商议,你就跑了来。”最后那句说得委屈。
明诚心里软了,声调缓了缓:“他能安全离开吗?”微蓝点头:“他常来。很熟悉。”明诚说:“你那里不安全,以后有事,别在那里说了。”他顿了顿,又道:“你搬到这吧,也好照顾。”微蓝摇了摇头:“这里和别的同志接触,并不方便。”
明诚再无话,看了手表,已到了九点。他起身穿大衣,只说:“九点了,明家还有事,我不能送你。这晚上你就住这吧,东西齐全。”微蓝站起来,面露难色。明诚问:“他在等你回去吗?”微蓝摇头:“也说得差不多,想是走了。”
明诚径直走到门口,方说:“美术课总不会在第一堂。我明日送了大哥上班,来接你。”他开门出去,并不回头望她。她难得的乖顺像只猫,却是狮子藏了利爪,临时扮做的猫,这危险的美丽,让那房子在暗夜里灼灼生光。
坐进车里,明诚想,她或许会冒了险回去。他加了油门,只当自己不曾想到过。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