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男毕西里

　　算了，女孩子都喜欢这种名字，小葫芦……不，小花篮喜欢就好。
　　梅金在微微的眩晕里眯起了眼睛，看向前方那个柔软的毛茸茸脑袋。
　　这个年轻人的确是生得一身好皮囊，还不是空架子。毕西里安静下来，就像一块会发光的上好璞玉，因他有一肚子惊人的真才实学，不说话时真是带着一股书卷气，然而一说话就成了……没头脑还很高兴。
　　梅金享受起这片刻的安静。

　　毕西里少有的沉默，他正在规划路线。
　　回须臾……要么穿过赤红大地，跨过死亡海域。要么跋山涉水去苍茫大陆，寻那座坚固无比的连接桥。
　　理智上他觉得安全妥当最好，但情感上又在叫他冒险。
　　他觉得自己像一块铁，而须臾就是一块磁石，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他，毕西里觉得可怕，他平时想其他事的时候没有闲暇考虑这些，然而一闲下来，脑子就疯了似的考虑着如何回去。
　　毕西里怀疑自己的脑子被人控制了，空白的记忆，变成人偶，脑子里的暗黑怪物，自从醒来，他就开始变得奇怪，但一切无迹可寻，谜团重重。

　　两人安静地走在路上，事实上他们没能走太久，因为梅金突然定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
　　梅金提笔写字，动作生硬，连笔下来很是潦草。
　　『休息一下。』
　　“在这里休息？”毕西里从思绪中回神，疑惑地提醒，“可这里毒虫很多。”
　　毕西里边说着边走到梅金面前，他感觉对方好像不大对劲。

　　果然。

　　毕西里心一紧，仰头看向那双钢灰色的眼睛。双眸依旧深邃，被那双眼睛看着一定是非常美妙的滋味，然而此刻，它失去了神采，像两颗灰色的暗淡珠子，失去了主人特有的冷淡与傲慢。
　　梅金的脸上露出一点迷茫，配上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像一只迷途的动物。
　　“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好像是。』
　　梅金写字时字叠着字，害毕西里辨认好久。
　　的确是看不见了。

　　言灵力量因为强大，所付出的代价也很严重，花作为施用诅咒的媒介，还可转移小部分诅咒给施咒者带来的伤害，没想到太久没用能力，退化了不少，以前也会有缺失五感的情况，但还没来得如此山倒似的。
　　梅金的诅咒其实只是吟唱诗歌，编一些好听的句子，最好再加些咏叹调，因为这样听起来像诗，而众神皆爱这种优雅的文体，诗就成了人与神最好的沟通方法。神可创世，也可灭世，神的力量庞大且难以控制，可怕之处便在于言灵借用的是神的力量，更有甚者，言灵强大者能驭神，他的母亲便是如此，但她死得很早，没能教导梅金什么。
　　这个好人当得真是亏了，梅金舌尖发苦，安慰自己还好，说是诅咒，他也就是骂一顿诅咒亚瑟的人而已，歌功颂德一番亚瑟的伟绩，痛斥了一番暗下毒手的小人，神的心思还是挺好懂的。
　　梅金语言贫乏，嘴笨不会说话，但他靠背还能生吞活剥。魔法大陆很多吟游诗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一套写作框架，他只不过是背了个模板而已，算是个不入门的诗人。他还很不够格，只能呼唤一些低级的小神而已，但对于诅咒来说足够了。
　　因为有神的介入，这个诅咒可以说得稍微好听点，叫神罚。
　　想到自己在房间里发声时晦涩的语调，浮夸的语句，僵硬的神态，梅金发笑。他舔了舔唇齿间的小铁块，不说不看不想，干脆放空自己。

　　毕西里气急了，半怒半骂：“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说？“
　　语气里的心疼不似作伪。
　　梅金摇了摇头，睫毛半垂。他讨厌麻烦，更讨厌给别人添麻烦。
　　『你不用管我。』
　　小花篮傻乎乎地吃着糖果，听说主人看不见了，一口气噎着了，哭唧唧道：“主人你怎么了……”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
　　话说得很帅气，字倒是写得歪歪扭扭，不复英气。
　　毕西里猜到诅咒会对本人也有伤害，但没想到严重到令人失明，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在对方面前摆了摆手，没有任何回应。
　　梅金像是有所察觉，脸上露出一点空茫的疑惑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帮你戴上帽子。”
　　毕西里心一软，垫起脚尖把梅金的兜帽戴上。梅金在帽子里歪了歪头，把帽子调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阴影瞬间笼罩了这个男人。
　　“你不介意吧？我带着你，跟我走。”
　　毕西里扯住他的衣袖，宽大的袍子垂下来，遮住两人相连的部分。
　　梅金心想，你一个抽奖送的，怎么这么擅作主张，但他什么也没能说，点点头，跟着走了。

　　毕西里顺着原路回去，边走边提醒他。
　　“哎哎哎脚边注意。”
　　梅金停顿一下，转移了方向。
　　“别把蚂蚁给踩死了。”毕西里提醒。
　　梅金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
　　“我错了我错了！开个玩笑！”毕西里又牵住他的袖口。
　　有个带路的总比没有的好，梅金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带着他走路。
　　小花篮很担心主人，原本还蹦蹦跳跳，得知这个消息，一下子垂头丧气死气沉沉。毕西里安慰她没事的，也没能把她哄开心。

　　梅金走啊走，能感受到的只有左手边的牵引，胸腔、肩膀、胳膊随着走路的动作微微颤动，连骨头都在发笑。眼前一片黑，暗无天日，像是又踏上了熟悉的流浪之路。

　　一路顺利，梅金到门前毫不犹豫，径直推门，毕西里这才发现这个小房子连把门锁都没有。
　　小地精快速移开碍事的小物件，毕西里走进黑洞洞的屋子，把他扶到床边，“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
　　梅金缓缓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毕西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是普通的失明，那么对症下药，总有解决的对策，可这……这是代价，无力回天，还好也只是暂时。
　　“我等你眼睛好了再走。”毕西里怕他又赶人，急急忙忙补上。
　　『你可以现在就走。』
　　萤火香荧光色的字被暗镀上一层灰，梅金坐在阴影里，那阴影狡猾地很，斜着下来，露出对方那截修长的脖颈，上方是线条优美的下巴，轮廓很招人。
　　毕西里心道，冲着这美色他也不能走啊……更何况，他可不愿意顺着别人的心意，帅比让自己走，他偏不走，气死帅比嘻嘻。

　　他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和小花篮闲扯。小花篮听说主人眼睛等会儿就好，安心下来，坐在小板凳上削木头。
　　小花篮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地精，她会做很多事，其中包括手工巧活。
　　“你在干什么呀？”毕西里好奇。
　　小花篮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手里的小刀却使得飞快，木头在她手里逐渐成形，仿佛这块木头里住着一个小人似的。
　　毕西里惊了，继续看。
　　小花篮见他一脸惊奇，有点小开心，手里的小刀更是耍得自在，刀尖随手两笔，笑眼、发丝、衣裳，在细柄小刀的刀口下展开，一笔一划，纹路深刻。
　　毕西里下巴掉到了地上。
　　小花篮挠了挠脑袋，这个小人是主人送给她的那个，可是那个小人现在变成了面前这个大人，她又很喜欢那个小人的样子，干脆自己雕一个好了。
　　毕西里怔怔道：“怎么感觉有点像一个人……”
　　小花篮害羞，就是你呀！
　　毕西里把那小人放在手里左看右看，旋转跳跃简直快爆炸了，妈呀大触！我的天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啊小宝贝！他好想趁人之危把这个小姑娘拐带上路！反正现在帅比又看不见！可……那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了。
　　正直如毕西里，自然是干不出这种事的，他只是不要脸地刷了会儿好感。
　　小地精见他很喜欢的样子，就给他又雕了一个，这个小人稍微比先前那个长了一些，毕西里看着总觉得怪怪的，就不能把第一个小人雕成三米高吗？
　　小人迅速成形，俨然是梅金的模样。小花篮见过的人类很少，能记得脸的也就面前这两个,而且两位她还都很喜欢。
　　毕西里拿着梅金的正版周边，和正人对比了一下，被萌得上蹿下跳。
　　梅金不能说不能看，耳朵至少是能听的，他正考虑着上路的事情，忽然听得一阵鬼哭狼嚎，间或夹杂着魔鬼般的笑声，闭着眼睛也想翻白眼。

　　他是真的在考虑重新上路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这个突然来访的客人，他意识到他在这里待得过久了，而这不是一件好事。

　　梅金睁开了眼，画面如碎片，细细碎碎地拼凑起来，模糊片刻，终于完整。
　　毕西里还在他面前摆弄着小人。毕西里是最喜欢第一个的，因为很有自己的神韵，看起来既英俊又——小人被一只手指修长的大手拦截住。
　　梅金捏着那个小人的头颅，前后晃荡一下，笑起来。
　　『挺像。』
　　毕西里登时毛骨悚然，颇有种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你能看见了？”真是既开心又惋惜。这么快，他是不是要走了？
　　毕西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来，他舍不得小花篮，嗯还稍微有一点舍不得帅比……那张好看的脸。他想着想着，心头无名火无端窜上来，干嘛一定要回什么劳什子须臾，他就不能赖在帅比家吗！他那么聪明养家糊口至少不成问题啊——这么想着，脑仁却痛起来，那里大抵住着一个专|制独|裁者，不允许听到任何反对意见。
　　回来。这两个字足够尖锐，让人疼痛。
　　毕西里黯然。

　　梅金看出这人情绪低落，也很清楚对方是在遗憾什么，但他并没有挽留。毕竟萍水相逢一场，牵扯太多没有好处。
　　他打算送完这位小客人就离开，继续流浪。

　　毕西里不矫情，和小花篮依依告别，早早告辞。梅金分了他一半金币，本来就有他的功劳，如果没有这个人，不会有人清楚那是诅咒，说不定罗町就病急乱投医了。
　　毕西里只收下了一部分，眼睛依然闪亮，冒着漫天的小星星。
　　“谢谢您，阿尔夫特先生。”
　　梅金侧过了脸，他恍惚发现对方有颗小虎牙。

　　毕西里离开，挥手再见，孑然一身上路。梅金没有多看，他转身走进了自己漆黑的小屋，门合上，再无消息。
　　回归原点，一个普通的下午，没有太阳。
　　梅金打算制造药剂，翻来覆去都不满意，书页哗啦啦响，像一堆被人一踩就无病呻|吟的枯叶子。

　　小花篮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
　　梅金见她有些奇怪，不免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可把她委屈得不行，小花篮抽抽噎噎开始掉眼泪珠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就只是哭，哭得像个小泪人。
　　小花篮是爱哭，但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梅金养孩子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况，有点心虚，摸摸她的头。小花篮哭得哆嗦，钻进他的怀里，真的是，超级超级难过了。
　　『不要哭了。』
　　梅金停顿一下。
　　『大家都会离开的。』
　　写下这句话，梅金唇齿间冰寒彻骨，那个小硬块瞬间化冰，在口腔里发冷，冷到心脏都泛起一层霜。
　　小花篮攥紧了他的衣袖，哭得厉害。她搞不懂，要是没有遇见主人，她也是想和族人呆在一起的，大家都是那样。主人已经很孤独，为什么还要赶走他的同伴呢？
　　她看得出来主人不开心的啊。
　　梅金实在头疼，他不会哄孩子，一句话把小花篮弄得更是心碎。
　　『别哭了，还会再见的。』
　　梅金为了哄孩子无所不用其极，小小地撒了个谎，这次他没有使用言灵，没有施下诅咒，但是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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