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有夫

　　独悲遣怀，泪水早已湿透衣衫。所思念的人远在重山之外，渺不可寻。如果可以，管他天遥地远还是万水千山，誓死也要追到大哥的身边。可如今，阻隔的并非重山，而是仇怨。她清楚的明白，不止是父亲的心意坚决，就是自己也不该多做妄想。两家如此深仇，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无缘与大哥重会了，更遑论与他厮守一生。
　　萧敬和已然病重不继，凭着一股绝大的意念终于撑过了子夜凌晨。
　　青青坐在父亲床头，看着父亲深锁的眉头，憔悴怨恨的面容，想到今天是娘的忌日，她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爹爹的大限之期已然到来。她暗自寻思：“纵然爹爹不把我许配他人，今生与大哥也缘尽于此，我又何忍再拂逆爹爹的遗愿！不管爹的安排是为了绝我的念头，还是想给我找个安身之所，这都是爹的一片心意。不能再与大哥厮守，我嫁不嫁，嫁给谁又有什么相干，只要爹不再有遗憾，我做什么都值了。”
　　她握住父亲的手，安慰道：“不管爹的决定是什么，我知道您一定是为了我，爹请放心，女儿一定听您的话。”
　　萧敬和此时已是奄奄一息，看着这样懂事体贴的女儿，心中又是不忍。他明知女儿心中痛苦万分，却因为仇恨非逼她违背心意。道：“青儿，扶爹起来。”
　　“是”青青小心翼翼将父亲扶坐床头。
　　萧敬和抚摸女儿的脸庞道：“你心里会不会恨爹。”
　　青青直摇头，“不会！”
　　萧敬和道：“现在，爹心中有太多的仇恨，恨不得手刃仇人，将他碎尸万段，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爹知道你心地善良，从小受到了然大师的点化，素来悲悯众生。爹不会勉强你去报仇雪恨，也不会强求你满怀怨恨，报不报仇你自己决定。但如果你嫁入徐家爹会死不瞑目，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也许将来，你不听爹的话，爹也会原谅你，但现在不可以。”
　　青青泪如雨下，道：“女儿知道。就算爹爹不说，我和大哥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
　　萧敬和泪湿眼眶，悲哀道：“爹很快就能见到你娘了，可是我的宝贝女儿，留下你一个人在世上，爹真是舍不得。爹从小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如果将来你受到委屈，没有爹在你身旁呵护，你该怎么办？”
　　这番话其实也是青青最害怕的，只是现在她不能徒增父亲的烦恼。宽慰道：“女儿已经长大，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让人家欺负的。”
　　萧敬和露出一丝笑意，“好，好，我的好女儿，爹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青青不住的点头。萧敬和把女儿拥入怀中，说道：“好久没有这样抱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是这么乖巧，这么讨人喜爱。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爹常常搂着你又亲又爱。好想回到那个时候。”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沉，气息越来越微弱。双手也开始无力了，渐渐连拥抱的力气也没有，手软绵绵的从她的身上滑了下来。
　　青青大惊，哭道：“爹，你抱着我啊，我要你抱着。”
　　萧敬和泪水滑落，道：“对不起，爹不能再抱你了，爹再也抱不了你了。青儿，不哭！今天是你的娘的忌辰，她会来接我。青儿，记得把爹的骨灰撒在山川云端之上，我要和你娘一同遨游天际。记住了吗？”
　　青青点头道：“青儿知道。”
　　萧敬和道：“能和屏屏在一起，爹也虽死无恨了。往后常常吹奏那首《凤求凰》以作祭乐之用便也足够。青儿，爹想听听，你吹给我听。”
　　青青道：“是”她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箫吹奏《凤求凰》。
　　萧敬和幽幽回忆起过往，轻声道：“还记得初次见到你娘的那一天，我们同时看上了那副‘凤求凰’，我们谁都不让，就吵起来了。屏屏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后来，我们把画撕成两半，各拿半幅。到了第二天我们又同时把另一半送给对方。到后来，那副‘凤求凰’就是我们共同的了……”
　　在悠扬的曲调中，萧敬和回忆起了过往最最甜蜜的时光的，他嘴角含笑，仿佛爱妻就在身旁。不知不觉中双目轻合，就这样随她而去了。
　　青青眼看着父亲安详的闭上双眼，如潮的泪水潸然滑落。她并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继续吹完这曲‘凤求凰’以送父亲上路，只不过，曲调随之变得凄凉哀婉了许多。
　　不久，玉珍打着哈欠，披着件外衣冷冷索索、大大咧咧闯进门来。道：“大半夜吹的什么，跟鬼哭似的，怪吓人的。你爹不死也要被这鬼催命给勾走，别吹了！”
　　青青停下箫声，哭着抓住萧敬和的手，已是泣不成声。
　　玉珍奇道：“要你别吹那鬼叫声，你哭什么？你要喜欢吹就白天到山上去吹，别哭啊你。”
　　青青垂泪说道：“大婶，我爹已经过世了。”
　　玉珍惊讶道：“什么？”她一进来看青青还有闲心吹箫，怎么也不信像是死了爹的。亲自到床前叫了几声‘亲家’探了鼻息才确认。“真的死了。我的妈啊！我们家多久没死人了。”大喊，“大海，快来啊！死人了死人了。”她边叫边跑出门。
　　周大海睡得迷迷糊糊，怒骂：“死人就死人，有什么了不起，吵人睡觉。”在他们周家说‘死人了’‘去死吧’‘要死了’这类话真是太平常不过了，所以一点也不惊讶。玉珍知道他不信，强调：“你亲家真死了。”周大海大骂：“说什么梦话，我哪来的亲家。”忽然想到萧敬和，像诈尸一样一蹬而起。
　　玉珍喊着便跑去阿平房间。“阿平，阿平”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拉他起来，“阿平快起来，快起来。别睡了！”
　　阿平不满，“我要睡觉，别吵我。”
　　玉珍大声道：“你老丈人死了，还睡什么觉。快起来，不准睡！”
　　阿平道：“老丈人是什么？吃的还是玩的？”
　　玉珍道：“别管是吃的还是玩的，总之是救你的神仙，快起来！”她一把抓起儿子，拉着就走，并叮嘱他，“给我听好了，等会你只管像死了你亲爹一样大喊大哭就对了，要你那老婆没话说。”
　　阿平拍手笑道：“我老婆？好啊好啊！我老婆在哪？”进来客房后也不管青青他们，到处翻箱倒柜找东西，嘴里直说：“我老婆呢？我老婆呢？我要老婆，我要老婆。”
　　玉珍大骂：“真是个没长眼的兔崽子，瞎翻什么鬼。”过去扯起阿平的耳朵，拉到青青面前，“这就是你老婆，床上那就是你丈人，还不跪下给你丈人磕头。”
　　阿平被按跪在地，大喊：“娘，痛！”他再看青青扑在萧敬和身上哭泣，笑道：“羞羞羞，这么大人还哭。”
　　玉珍一拳拳打在阿平背上，“笑什么笑，再笑老娘把你打成哭猫。”
　　阿平被打得哇哇大叫，青青也哭成泪人。周大海心烦的不得了，冲玉珍大喊：“别打了！还嫌他妈的不够乱啊。”大凶阿平：“你鬼喊什么，给我老实点！”
　　阿平对父亲有些畏惧，也就不敢在哭。扁着嘴说：“那个大强盗哭，你又不骂她。”周大海骂道：“什么强盗强盗的，你敢再说！”阿平忙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周大海对玉珍道：“你在家看好了，我这就去把大牛、阿英他们叫来。”
　　玉珍道：“你叫他们来干什么？这亲家死了自有他的女儿女婿送终，死得踏踏实实，明明白白的，你把大牛、阿英那些王八蛋叫来胡搞什么？难不成还要他们披麻戴孝啊？”
　　周大海道：“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疯话，没头没脑的。我叫他们去挖坑，好把这萧兄弟埋了。不叫大牛他们去挖井，叫你个娘们去挖呀？”
　　玉珍听他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反驳，道：“不早说，那还不快去！”
　　青青叫道：“恩公留步！”随即起身跪到周大海面前。
　　周大海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青青感激道：“我爹不幸离开人世，青青一介弱质女流，心中全然毫无章法，在此六神无主之际，承蒙恩公挂怀丧葬之事，还如此费心为爹爹筹划。”
　　玉珍忙插嘴，“我当你要说什么呢！你爹把你许配给我们阿平，大家就是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来，快起来”她将青青扶起，又道：“你呀，也别恩公长恩公短的乱叫，就算现在叫我们爹娘还早，也总得叫一声伯父伯母才像话啊！”
　　周大海道：“现在是扯叫什么的时候啊？你话也真多。”转向青青，“还有你，都什么时候了，尽说这些没用的鬼话，在这瞎耽误工夫。我先去找人帮忙。”说完正要走。
　　青青道：“不，恩公姑且不必忙碌。爹爹不愿下葬，他的遗愿是火化之后将骨灰撒到山川之巅，与我娘重会。”
　　周大海和玉珍听后都是大惊。均想：“疯了吧！这人死了都得入土为安，哪有烧成灰的，除非有深仇大恨。这萧敬和肯定是死前神志不清，说的胡话。可这当女儿的，怎么就能当真呢！也太不孝了。”
　　玉珍不满道：“你这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下哪有当女儿的，要自己爹死无葬身之地的道理。你把你爹化骨扬灰，这是多大的不孝呀！只有仇人才要弄个尸骨无存什么的。我看你肯定是死了爹，受刺激了！好好的爹不厚葬入土，要去烧成灰，还要撒到山上，真是疯了你。”
　　周大海点头称道：“说得对，这我可不能听你的。”
　　青青道：“不是的，我爹娘崇尚玄学，偶不拘世俗之节，素来有自己的见解，想法也着实悠游，对世上的繁文缛节或不十分注重。从前墨子节葬之篇有云‘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亲者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乃为孝子。’火葬之礼原是符合圣人之道的。而我爹娘的本意便是想在过世之后浮游天下。”
　　周氏夫妇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青青在说什么。何况他们心里早就认定人死后死烧成灰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周大海道：“什么狗屁圣人啊、墨子、玄学的啊？都是些什么鬼东西，跟这死人有什么关系？你给我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自会给萧兄弟找块风水宝地好好入葬，别尽瞎说那些没用的。”玉珍附和：“没错！”
　　青青这个时候哪有心情给他们解释玄学、墨子，而且和他们也解释不清楚。跪下磕头道：“二位有所不知，我娘去世时，便是火化之后骨灰撒入山谷，爹爹心向往之，正是他此生之愿。无论青青所言如何不妥，实在是致孝于亲，如此以全孝道，万望恩公成全。”她又是一拜，只期盼以诚心得到二位首肯，现在她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久做纠结。
　　周氏夫妇还是觉得不妥，但青青说得这般恳切，又真不像戏言，也不好说什么。均想：“她娘既然都是那么离经叛道的烧成灰，那她老爹总不能一个人好好安葬。这一家子怪人，尽做些怪事。”玉珍又想：“等她过门之后，老娘非得好好收拾收拾她不可，不然等我死了，这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媳妇也给我一把火烧成灰，这撒点那撒点，那还得了啊！老娘我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别死后闹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天亮后，周大海叫来村子里的人帮忙扫雪，在门前留出空地，堆了一大堆柴火。左邻右舍听说有人要火葬，都纷纷赶来看热闹。有的人倒也听说过火葬的事，有的人却没听说过，一时议论纷纷，说法观点各不相同。尽管火葬之事已经够值得议论和惊奇的了，可他们听说这火化之人竟然是周大海的亲家，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家从没听说过周家有什么亲家，忽然那玉珍逢人就说她亲家过世了，媳妇来投奔他们家。个个都是惊奇暗想：“周阿平那个白痴废物，除了打架，就是给他老爹闹事丢脸，居然还能讨到媳妇，也是怪了事了。就是不知道是哪来的母夜叉或者丑八怪，倒上了这八辈子的血霉，结上这门亲。”
　　一个个像是去看稀有动物一样，跑来周家看那不长眼的媳妇到底长什么样。三姑六婆已经在门口七嘴八舌的嚼了半天舌根了。
　　张嫂道：“听说昨天还又气走了一个媒婆，怎么今天又冒出来一个媳妇，一个亲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牛家的道：“你们没看到玉珍那个得意样，八成是真的。”王大妈道：“我刚刚向她打听了一下，听玉珍说她那媳妇还是个美人啊。”张嫂道：“你还真相信她瞎吹牛。玉珍那两面三刀的，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有几句真心话。她那傻儿子是个出了名的白痴，经常打人闯祸。要是我生了这么个孽障，早掐死了省事，免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李嫂道：“可不是吗？就那个祸害哪有娶老婆的命。”大牛家的道：“嗯，就算真的娶了老婆，也绝不是个正常姑娘。”张嫂笑道：“说的是，搞不好比那白痴还傻呢！正好，天下的傻子都傻到一家了。”王大妈笑道：“还说什么，那小媳妇的爹火化之前，不让我们见，我看呀，一定是见不得人。”
　　“就是就是”几个妇人一致认同，说得哈哈大笑。玉珍刚好过来看火葬台，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骂道：“好你们几个男盗女娼的臭婆娘，来我家讨好处的时候，在我面前说尽好话，背地里就这么数落我儿子。等你们见到我媳妇，让你们几个狗杂种婆眼馋去吧！”
　　张嫂看到玉珍，笑道：“哟，玉珍啊！你那媳妇怎么还不出来让大伙瞧瞧。不用说，你的媳妇一定是个好姑娘。”心里确想，“好个鬼吧！现在还不出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李嫂道：“那还用说，就我们玉珍那眼光，挑肥的捡瘦的，不好哪能中你的意呀，对吧？”
　　玉珍冷冷一笑，“那当然！我那媳妇美得就像个仙女，别说比张嫂子那媳妇美得多，就是皇宫里的娘娘都比她不过。”
　　大家也跟着一笑，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满是鄙视，均想：“就吹吧你，也是想媳妇想疯了她，这种疯话骗骗鬼还差不多，亏她那老张脸也不怕羞死人。”
　　张嫂却很是不满，道：“哼，玉珍你疯了吧，你媳妇能比得过我家翠花，那不是的笑话吗？你媳妇只要有半分人样，我就给你磕头。”
　　玉珍道：“磕头就不必了，不然你头磕破了，大家还怎么做邻居。”
　　青青一直在屋里为父亲整理遗容，想到父亲即将火化，心中实在有万千的难过与不舍。父亲的手早已经失去了温度，却怎么也不舍得放开。眼睛始终盯着父亲的面容，丝毫也不敢离去。今天之后，将再也见不到父亲之面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流。若非今天是母亲忌辰，真不愿就此匆忙火化。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下午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才万般无奈地让他们把父亲尸首抬了出来。青青与阿平身着孝服，紧随其后。
　　个个抱着看笑话的心情等着看那小媳妇是怎么样的丑八怪，可当他们看到青青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青青虽然身着孝服，不施粉黛，却仍是貌美无暇。气质高雅而又带雨梨花。女人见了她都不免自惭形秽，男人瞧着更是我见犹怜，不禁大肆嫉妒阿平。再看那阿平完全是像个对牛弹琴的傻小子，又丑又傻，整个人乌漆墨黑的，哪里配得上她的一根头发。均想：“这天仙一样的美人真的要嫁给那个白痴？！这也太糟蹋了。跟人家说的把鹤煮来吃，把琴当柴烧有什么区别。”
　　张嫂最是惊讶，结巴问玉珍：“你……你说这……这小娘子是你媳妇，说着玩的吧！”
　　玉珍得意洋洋道：“谁跟你说着玩，你没看到我家阿平为丈人披麻戴孝吗？”张嫂道：“你那媳妇肯定是个绣花枕头，恐怕也是个傻子吧？”玉珍骂道：“傻你个大头鬼！我家青青可是大家闺秀，聪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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