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别少欢

　　逍遥山庄在康定城外，距离长良不远。君别不赶时间，因此优哉游哉一路闲逛，过了半月才回到家中。
　　一到山庄，自然被母亲召去，亲自验看她的伤势，看着留下来的疤痕，心疼得泪眼汪汪，不住地责备：“跟你说了多少回，身边带着人，就是不听。江湖险恶，岂是你一介小女子可以肆意妄为的？再怎么说终归是个女儿家，身上负了伤，日后便是痊愈也难看，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吗？”
　　君别一把抱住她，笑吟吟地贴上去：“娘，这不是没什么吗？穿着衣服，哪就有人看得到了呢？全好了，不疼了。以后一定注意，您就别担心了。”
　　“不担心？我这半辈子都在为你提心吊胆，偏你自己不为自己担心。”沈秀琦越说越生气，“那华清做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敢算计到你头上，就凭这一点，杀了他也不为过。”
　　君别笑：“他被砍了一只手，又被废去武功，断了经脉，彻头彻尾的废人一个，如今江湖中人人视他为畜生败类，在我看来，已是生不如死，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只是可怜了华夫人，华家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沈秀琦同情地说。
　　“这我们也管不着了。”君别话题一转，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少欢的事。先前沈秀琦已经得知是少欢救了她，自然心存感激，又诚心赞道：“听你这么说，那孩子比你还小两岁，武功只怕还在你之上，资质这样好，日后必成大器。”
　　“是呀是呀。”君别高兴地眉飞色舞，“我看她不但剑术高超，毒术也十分高明，暗器更是令人防不胜防，当真是个武学奇才。怎么样，娘，要不要把她招到逍遥山庄来，日后光大逍遥，必是一大助力。”
　　沈秀琦笑看着她：“我夸她，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就知道满口胡言。她如今是冰炎岛弟子，我看岛主想必也很器重她，才让你师傅亲自收她为徒。她已前程似锦，有什么理由来逍遥？咱们和冰炎岛关系虽好，却也不能随意坏了江湖规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是冰炎岛的人。”
　　君别噘着嘴撒娇：“娘要是也器重，有什么办不成。云叔肯定不会介意的。”
　　“我倒是没见你这么热心过，忙不迭地给她找靠山。”沈秀琦打趣道，“若是个公子，我还真以为你看上她了。”
　　君别心中一惊，愣住了。
　　沈秀琦见状，正想说什么，恰好有弟子来报：“夫人，总镖头来了，现在门外候着。”
　　沈秀琦皱眉：“让他等等再进来。”
　　君别心中纷乱，突然又听见“总镖头”三字，表情僵了一下，立即道：“不必，让他这就进来吧。娘，我先退下了，回房歇歇。”
　　沈秀琦心里明白，点点头：“你去吧。这程子夜里有些凉，让下人把帘子挂上。”
　　“知道啦。”君别笑笑，不想让自己的异样表现得太明显。
　　回房躺了一会，君别脑子里一会是他，一会是她，烦乱得快分裂了。
　　她从身上掏出少欢写的那张药方，展开来一遍又一遍地看，明明是没有任何含义的文字，她却足足看了一刻钟。
　　收起药方，就忍不住想起他的事。
　　不开心。君别脸上写着这三个字，气恼自己时隔两年，还会如此轻易被挑动心弦。最后气累了，索性蒙头大睡。
　　这一睡不知多久，等迷蒙着睁开眼，却见窗外昏暗，已到傍晚。君别自床上坐起，侍奉在门外的莺儿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整理床铺，顺便说：“少主，午后总镖头来访，我跟他说您在休息，他说要等，我便带他到书房去了。您现在是否要见他？”
　　君别眼睛一瞪，刚起来时的懵懂之意已消散大半：“你说什么？”
　　莺儿好脾气地重复道：“我说，总镖头在书房等您，您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君别呆了好一会，莺儿以为她要拒绝，哪知她突然站起来，用一种豁出去了的语气，说：“见！为什么不见？人家等了那么久，不见岂不是失礼了？你去告诉他，我换了衣服就来。”
　　莺儿应声去了，君别让人倒了水，洗一把脸，换了衣服，大步往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君别的勇气已经消耗大半，脚好像被粘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果然还是……不能坦率地面对他。
　　尽管他已不是她十六岁那年爱上的那个人，但那些曾为他疯狂和撕心裂肺的日子，依旧刻在她的年轮里。一处剑伤，尚且留下疤痕；何况一个人在心里碾过的裂痕。
　　上官文景……这个名字，在口齿间留下的都是苦涩。
　　“君别。”熟悉的声音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开，抬头，便看见不知在多少夜里魂牵梦绕过的那张脸。他还是从前那样，俊秀优雅，自带书卷气，看起来像个贵气的公子。一双丹凤眼满含温情，高挺的鼻子，好看的唇形。面如冠玉，风度十足。但也有些不同了，君别看不清楚究竟如何不同。
　　上官文景也看着她。她比两年前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一点沉稳，但眼中的锐利与坚执，他看得出来，一如从前。
　　许是倔强不肯输，君别拼命掩藏起心中的动摇，她露出一个妥当的笑容，道：“上官文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上官文景略带歉疚，“你还在怪我吗？”
　　“诶？”君别故作讶异地挑眉，“此话怎讲？”
　　上官文景有些无奈，知道她不愿提起从前那些事，便顺其心意道：“没什么。正好镖局有事要与夫人商议，听闻你今日回庄，我便专程赶来。机会难得，一起走走吧。”
　　君别默然。从前他们也常在山庄附近闲逛，随意说些话。只是如今，当真是机会难得了。
　　上官文景见她没有反对，便知是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山庄，上官文景问了君别近况，君别只是草草带过，他也不介意，随意说些镖局的事。
　　逍遥镖局附属于逍遥山庄，镖师大部分都是山庄的弟子，两年前上官文景被推荐到镖局做镖头，恰是二人关系破裂之后不久的事。君别知道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事事不甘于人后，自然做得认真出色。不过一年多，山庄几位掌事就联名推荐，让他当上了总镖头。
　　镖局名声大，信誉好，人脉广，上官文景不过二十一岁，便能独当一面，江湖中自然人人称道，他也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
　　这个年纪有这等成就，已是人中龙凤。
　　关于他的事，君别怎么会不知道？
　　她最煎熬的两年，也是他最风光的两年，君别想想就心酸，越发沉默无言。
　　“君别。”上官文景突然站定了，问，“你的伤还好么？”
　　君别愣了一下，才想到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受伤的事了，好事不出门，丢脸的事传千里。君别淡淡道：“不劳挂念，早已痊愈了。”
　　“可是我挂念。”他突然蹦出来这句话，让君别心跳骤停。
　　君别还未开口，他自顾自说：“得知你受伤，我才知道我有多挂念。我一直派人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好，一面欢喜一面忧愁；知道你不好，我也跟着不好；你受伤，我险些去了冰炎岛找你。”
　　君别怔怔地听着，此刻喃喃问道：“是吗……是又如何？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做什么？”
　　上官文景凝视着她的双眼，郑重道：“君别，你还爱我吗？”
　　良久，她低着头说：“我连你为何不要我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还能否爱你。”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包括沈秀琦在内，都不知道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转眼之间，就已孑然一身。
　　上官文景轻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是一介男儿，大丈夫当有所成就，何况你如此优秀，又是逍遥山庄未来的庄主……但是现在，我已做到总镖头的位置，夫人说以后还会考虑让我执掌山庄的其他事务。君别，相信我，现在我有足够的自信，好好照顾你，做你的良人。”
　　他说着，伸手要去碰她，君别下意识向后一退，她此刻反而镇静下来，表情认真，语气寡淡：“两年，我已不是原来的司君别，刻舟求剑，能得到什么？我从前要的不是你当上总镖头，现在也不是。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说了。”
　　君别转身便走，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身后那道紧紧追随的炽热目光。
　　一夜难眠。
　　次日，君别精神不振，窝在房内发呆。
　　上官文景回镖局去了，他走之前留了一封信给君别，此刻这封信就摆在她面前，但始终没有被拆开。
　　君别还在纠结，莺儿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盒，说：“少主，冰炎岛的人送来了这个。”
　　君别看那木盒上刻着少欢二字，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片桃花瓣，底下一张纸，只写了一行字：多谢师姐挂念，少欢无物可赠，见桃花盛极将衰，私藏半点春.色，与君共享。
　　君别不禁莞尔。
　　一喜之下，干脆也拆了上官文景的信。他絮絮解释两年前的事之后，表示理解并尊重君别，但他也不会轻言放弃，若君别回心转意，随时可以去找他。
　　君别将那信烧了，却将桃花瓣拿出来，细细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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