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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雪落时(七)
杨琰没能流泪,反而笑了,笑得开怀,笑得傲气,笑得英气勃勃。他不喜欢在敌人面前笑,因为这总会暴露少年气盛、年少轻狂,还有年龄带给他的令人苦恼的孩子气。他年少,但既不气盛,也不轻狂,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审慎细思。
他交朋友,也只交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有些人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值不值得深交。他第一眼看见唐息,就心跳加速,这绝非情人间的心动,而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激动,“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意。
杨琰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唐息不会辜负自己的眼光。他的眼光总是很好、很准,他的运气则更好、更准。
唐息是女儿家最温柔的情人,更是男子汉最可靠的朋友。所以杨琰不仅没有流泪,而且想笑,这笑意藏也藏不住,笑得连正估计着他的“三花聚顶”都觉得不可思议。
“三花聚顶”很快懂得了他为什么笑,他是笑给自己,笑给他的朋友唐息,更是笑给他们这三个没有朋友的人。
一声轻笑落在花右灰耳畔,他还未偏头,就感觉扇气凌空而来,他刚一偏头,一股如刀刃如剑锋的扇气就削掉了他的半边耳朵,他心中感慨道,好厉害的功夫,不愧是蜀中唐门的子弟,不愧是覆水扇的传人。除此以外,他还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只要他方才偏头慢上一拍,削断的就会是他的脖子。
耳朵削掉一边,不能再长,却还能活,脖子削断一根,不能再长,更不能再活。
想到此处,花右灰的感慨和庆幸,皆化作怒火和杀意,烧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在痛,他痛的时候,就会想杀人,而且是狠狠的杀人,让每个惹恼他的人,都后悔从娘胎里钻出来。
杨琰的剑出鞘,唐息的扇持在右手上,已斜飞合拢,方才的一击,好似清欢乍醒梦不成,妙同银烛花落无再顾,仿佛只是错看的涟漪,误怀的相思,令人白白被吹皱一池春水,还要以为自己是否在午夜梦回间产生了幻觉。
花右灰很少做梦,更不在对敌的时候做梦,他耳朵原在处的地方传来的痛意和五脏六腑里传来的灼意也都由不得他做梦。唐息的一击在别人看来是一场梦,在他眼里,就是削掉自己一边耳朵,还差点削断他的脖子的杀招。
花右灰的拂尘弃了对杨琰的一击,平静地垂下,花右灰的眼抬起,像窜蛇盯小鸟般盯向了唐息,冰冷阴毒:“好汉不吃眼前亏,唐少侠若是聪明人,就不该留下,更不该出手。”
“小子见面就说了愚钝,前辈不记得也怪不得我。”唐息歉然而笑“何况我既已许诺陪他,那么纵九死无一生,也背弃不得了。”
“唐少侠太不识相了。”花右灰面色阴沉,“没有人蠢笨到为将死之人的一诺断送自己。”
“可我还是他的朋友。”唐息摇扇,“我唐息武功不求最强,饮酒不求最烈,红颜知己不求最美,做朋友却要做到最仗义。”
花右灰冰冷阴毒的眼神转眼间就变了,好似突如其来一阵融融暖暖的春风吹散了冰封,唤起他脸上痴痴傻傻的笑意,他就这么转怒为笑了,而且笑得比傻子还傻,比痴儿更痴,“等你死在我们手里,自然就会成为最仗义的朋友。可惜了,我们兄弟三个没有什么好友。”
唐息面不改色,他已看出来这“三花聚顶”就是这样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脾气,心机深沉的人常常要如此,好像偏要别人琢磨不透。
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人,总是很难有交心的朋友。
况且天底下妄想同“三花聚顶”交朋友的人大多都死在了他们手下,他们眼里,只有死人最无害,也唯有死了的朋友才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江湖人宁愿做“三花聚顶”的敌人,都不愿做他们的朋友,因为他们的敌人是九死一生,他们的朋友却是白死无生。
唐息面不改色,浅笑依然道:“最好的朋友难得,最亲密的兄弟对前辈却容易。”
“我的确有最亲密的兄弟。”花右灰笑得既促狭又神秘,“我还有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他说完这句话,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原本长在头上的他的耳朵,连擦拭也未,就塞进自己口中。耳朵已经冻得有些僵冷,他一口口嚼着,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舌头还将漏到唇边的血液舔了个精光。
唐息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下去,他想吐的冲动几乎压抑不住,他觉得等他就算逃过这一劫,恐怕也要好几天吃不下饭,而且再也不会想碰卤猪耳朵。
唐息原本觉得“三花聚顶”和“黄毛鬼老”都是变态,现在却认为“黄毛鬼老”要容易忍受得多,他只是变态,而“三花聚顶”却是疯子。
变态可怕,疯子更可怕,疯得像个人最可怕。
“三花聚顶”无疑是最可怕的那种。
“三花聚顶”的花右灰已令唐息难以忍受,那其中的花中赤呢?
唐息的“落拓钉”和朗玉针都扎在了花中赤身上,他躲都未躲,好像故意用自己的□□挡住了这两样暗器,而这两样中任何一样都足以要他的命。
花中赤用身体接了暗器,身形一顿,落在地上,不再攻击杨琰。
唐息暗自舒了口气,又察觉不对,将这口气提了起来。
花中赤身上有三枚“落拓钉”,二十余根朗玉针,只要他还是个人,就已经没有活路。但下一刻,唐息再也不愿拿花中赤当人,他觉得花中赤是活人都比是魔鬼来得令他可怕。
“落拓钉”一入皮肉,就会紧紧勾住血管筋脉,死咬不放;朗玉针经受内力催动,不钻破心壁不肯罢休。落在花中赤身上,也不会有例外,花中赤停下攻击后,立刻就望向了自己身上所中的“落拓钉”,目光像看路旁三朵寻常的野花,接着他拔出来了三枚“落拓钉”,也连带拔出来了三条血管,三络筋脉,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好似三朵血水花。
花中赤将三枚“落拓钉”闷在紧握成拳的手中,蓝光在指缝爆裂而出,又很快沉寂。他张开拳,手掌心的血肉和碎骨都落了下来,“落拓钉”的菱花花瓣和花萼却还嵌在他的手骨上。
花中赤内力急汇,真气肆虐而出,他身躯一震,将手骨上的菱片弹出,亦将心中的朗玉针逼出体内,随即大力点穴道,把血止住。
没有活人能毫不犹豫连脉带筋扯出“落拓钉”,还立刻以拳运力挡下“落拓钉”后续的机关,朗玉针一旦入体,更是必死无疑。花中赤如果是活人,就已经死了二十多次,花中赤如果不是死人,又怎么解释他经受地住着这彻骨痛楚。
唐息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的口很干,嘴唇也仿佛给寒风吹裂了皮。
可他知道自己的嘴唇略显薄,但很湿润,好像永远等着吻上一个女孩子花瓣般的朱唇。
花中赤、花右灰同时动手围住了唐息,唐息展扇,花中赤、花右灰顷刻间扑了上来。
在这一刻,唐息仍然在笑,却是在苦笑。
“三花聚顶”中的两个已转而攻击自己,唐息想,他又想,可惜没能替杨琰阻拦到花左紫,让他有机会逃到杨将军那里。
真是可惜,太可惜。
花左紫独自一人对上了杨琰,“三花聚顶”三个人同时动手,现在只留下他一个人。花左紫毫不在意,待他击杀杨琰,也会在旁边折磨杨琰的尸体,而不是去抢花右灰、花中赤的敌人。
唐息是花右灰、花中赤的敌人,是个难缠但不难办的敌人;杨琰不是敌人,只能算一只要被他摁死的蚂蚁。
杀敌是件快意事,花左紫不会去搅合兄弟的兴致,所以他愿意玩蚂蚁,他本来,也是个很乐意折磨蚂蚁的人。
杨琰如果知道他被花左紫视作了要被摁死的蚂蚁一定哭笑不得。
杨琰其实很喜欢蚂蚁,刮风下雨的时候,杨母怎么也不肯让他到庭院里练剑,他就只好拿着书册坐在花厅廊下温习父亲布置的功课。有一天,过了一个时辰,功课温习完,书也预先读过一遍,雨还没停,不休不止的下,他就倚柱小憩。他小憩时,能聆听得到檐下雨滴滴答答落在廊下青石板上的声响,聆听得到花草蕊间叶上雨珠滑落的妙音,聆听得到雨水融汇入厅外小水洼的声息,感受到雨丝飘到脸上肌肤的凉丝丝的触感。雨停,入耳的是小雀停在枝丫上相互用嘴为对方梳羽毛的声音,燕子嗖嗖地从屋檐底下的窠里飞出来的声响,黄鹂立在披挂苔藓的老树上清脆嘹亮的鸣啭。鸟儿多是争奇斗艳的,雨也是怯意舒美的,但鸟太远了,雨又停了。
所以当杨琰睁开眼,先瞥见的是一大群小蚂蚁,黑黄透亮,比米粒稍大些,一只只各扛着根比它们长、比它们重的细木枝,非常劳碌而纷忙地运输,秩序却半点不乱。一只滑了脚跌在水里,木枝压在它米粒大小的身上。
杨琰看着就想:要不要凝聚内力把那根木枝击开,以防这小生灵被淹死。
然而没等他出手,小蚂蚁就奋力挣扎着上了岸,还扒拉回了那根细木枝。
从那之后,杨琰就很喜爱蚂蚁,甚至是很佩服蚂蚁。
他不觉得蚂蚁弱,反而认为它很强,深水淹没,重木压负,都未能征服一只小小的蚂蚁。
花左紫要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死杨琰,也绝不会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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