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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聚散
沈眉宜醒来后就再没见过泽止。
他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来时毫无征兆,走时未留半字,只有熄灭已久的火堆和那件长衣,能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本来这也没什么,兴许是天帝看不惯他这随心道,把他叫回天去忙事,没准过几天也就回来了,不过这几天她真得靠着那些果子度日了。在吃惯了他的手艺后,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种折磨。
第一日,沈眉宜坐在琼花树下休憩,顺便将刚摘的果子拿出来啃。可惜果子瞧着漂亮,内里却是酸涩难咽,沈眉宜吃了一个,余下统统埋进土里,空着肚子过了一天。
第二日,习惯失望滋味,沈眉宜生了火,不去想仙草之事,也不理腹中饥饿,强逼着自己睡觉,结果是一夜噩梦。
第三日,泽止还没回来,沈眉宜找到些能入口的果子,外貌丑陋,但入口香甜多汁。
一连十日,泽止仿佛人间蒸发了,而长久的等待,如一场被钝刃不断切割心口的酷刑,连最后一点希冀都被狠狠磨灭干净时,她怀揣着巨大恐惧在失落感中入眠。
好像,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进入离家满两月那天,无望海破天荒的下起雨来。
彼时不知情的沈眉宜正爬树上摘果子,顷刻而至的瓢泼大雨窜入树中将她淋个正着,幸好挑的果树不高,她小心翼翼揣好果子从树上跳下去,而后一手抱着被长衣兜着的果子,一手搭在勾着的脑袋上,亟亟跑到那株比别的树都壮硕许多的玉山琼花底下躲雨。
将湿透了的袖子拧干,擦了擦脸上不断滑落的雨水,浑身上下黏黏糊糊,让她不由得担心会闹风寒。以前不小心听见虎子说他不爱吃药,硬生生扛着把风寒逼好了,但沈眉宜并不以为自己会那么轻易的好转,且不论身板差距,就是运气也相差甚远。
泽止离开的事,并没有像毕方那样撼动她,尽管与他的交情比毕方好得多。也不是说不怪罪不抱怨,只是有一便有二,她也只是学着适应罢了。
你看,连他唯二留下的长衣都被她拿来装果子,几天下来就脏了。本来念着旧情,想给他洗洗,无奈这里没有皂角,这料子又柔软精贵,以她干惯了重活的力气,万一给洗烂了,倒是有点对不住他,索性就由着这衣服渐渐由白变灰。
先前采来的玉山琼花在第七天就凋谢了,沈眉宜在树下刨了小坑给埋了,又跑到岸边,将长衣铺在地面上睡午觉,醒来后简单洗了个澡,顺便将装在泽止变的水囊里的海水给倒掉。
想了想,没舍得扔掉水囊。
就着雨水将果子细细洗净后,一边赏着雨景,一边快意吃掉,顺便感叹那些个文人雅士做的诗词美是美,但若真的身临其境感受一番,决计不会再对它们沉醉痴迷。
譬如,往昔曾让她一见就觉着心旷神怡的琪花瑶草,放到这倾盆而泻的大雨里,就显得不那么心旷神怡了。纵不似凡尘草木被打得七零八落,但到底还是被煞了风景。
万幸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空虽说尚且阴沉,好歹也算是放晴。
沈眉宜转悠了一圈,还是没见到半人高的石头,于是回到玉山琼花底下坐着。她没办法生火,所以湿衣服再怎么不舒服也得穿着,没得换,但就这么傻坐着好像更容易注意细节,沈眉宜无奈,又去寻了根木枝,掰弯了几下,就着开始在湿润的土地上写字。
她从记事起便跟着老先生做学问,不是简单的识字算数,而是连着名诗佳作一块学,此时也就信手写了几句。她的字娟秀端正,往日曾得先生赞许,如今这手好字写在地上,依旧不减风骨。只是写完又划掉,写完又划掉,几次之后改写人名。
长辈的名字是不宜写在地上的,其他同辈的又不想记起,她就只好拿自己的名字练手,而后是黄帝、蚩尤、刑天、毕方、泽止……
手下一顿,立刻又用力将这些姓名划去,尤以末者为主,划了还嫌不够,又要伸脚去碾干净,这时,头顶传来一声笑意,继而是句调侃:“写得好好的,为何要抹去?”
乍然如遭霹雳,沈眉宜瞪大了眼,仰起头,繁花丛中有一人广袖青衫,与她对视时眉目依稀含笑,绘有几杆苍竹的衣摆闲闲垂落着。
“未见之人,弃我之人,留待何用?”
“留着见面,留着重逢。”
“若是此生不见,再难重逢,又当如何?”
“一切随缘,自然相见,自然重逢。”
沈眉宜没回话,扔了枝桠起身离开,只留一袭辨不清原色的长衣。
泽止在她离去后,从树上一跃而下,将坠在地上的长衣捡起来,骂了句“坏姑娘”,话语恰如眉眼间的温柔,隐约带着点笑意,而后施法将其收入袖内,才不紧不慢的去追那逐渐行远的坏姑娘。
作为失踪的赔偿,晚上泽止大展身手,施法变了些灶具碗筷,首度给沈眉宜做了四菜一汤,极为丰盛。沈眉宜冷着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也没问他为何先前尽喂她烤鱼之类的。两个人在变出的桌椅上,安安静静的用完晚膳,而后各自歇下。
这次的事,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揭过去了。
依然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更没有许诺,毕竟若要说谎,若要毁诺,是何其简单,何其容易。
竖日,难得一次,沈眉宜清醒时,对面还睡着个泽止。
过往他总会在她睡下后不知去向,但这次却是完完整整的睡在她眼前,脸上一贯清冷,唯独面色有些差。
沈眉宜没有惊动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柔,用眼光描摹着他的脸,从额际到发梢,没一处落下,看得分外仔细。而后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习惯性的去寻找剩下的云阳仙草。
睡着的人在她走远后,眼睛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睁开。
周围景色如故,早已没了初初那般新奇,而今更是闭着眼都能翔实描绘出那些景物,是以沈眉宜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寡淡下来。
她兴致缺缺的走着。
这么多日了,希冀点点落成灰烬,而今她只是在尽力罢了,可依旧找得仔细。
不知而就在行到玉山琼花时,她赫然发现树后多了个小湖泊,中间竖着个出水半尺的石头,定睛看去,上面有棕褐色的长条弯垂。
沈眉宜一眼就认出那就是之前苦寻无果的云阳仙草,连忙跑到湖边勘测深度,侥幸的是这湖水不深,且清澈见底,虽然来得蹊跷,但委实是给她帮了个大忙。于是一步步往水深处行去。
及脚踝……
及半膝……
及腰际……
及胸前……
在就剩个脑袋在水面上时,沈眉宜终于攀上那石头,将云阳仙草采到手。
沉寂许久的笑容从真心里释放出来,就像从黑暗里骤然迸射出的光芒,耀眼得好似连无望之涯终年阴沉的天都能照亮,那是来自于无望中的希望与喜悦。
等她兴高采烈的回到住处时,泽止已经做好饭菜在等着她了。看到她举起手摇着那株东西时,他颇为难得的笑了。并非一贯隐藏在眼底,而是冰雪融化后的暖意,凝固在了弯弯的唇边。
“恭喜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后,就是接踵而至的分离。
认清这点并不需要费多少功夫,故而好不容易得来的欢喜,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就被冲散得一干二净,至少沈眉宜心底是这样的,其表现为连吃着最喜欢的菜色也会出神,不是盯着菜肴戳米饭,就是望着泽止半天不说话。
这天,泽止叫了她好几声,但见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就放了碗筷,回望着她。
要搁平时,沈眉宜早就回神不说,还能脸红个半天,然而这次她没能清醒过来。呆滞地看着泽止略微起身,看着他弯腰凑近,看着他的脸大部分消失在她脸庞,随后耳边响起的,是那丝毫未变的调笑:“舍不得我?”
好在令人满意的是,傻愣姑娘终于醒转过来,回了句嘴:“原来神仙也会害温病。”
就听他在她耳边笑了声,音色低沉悦耳,呼吸间轻吐的热气惹得她耳朵痒痒,还有些发烫,忙不迭侧过脸想避开,却是好巧不巧,碰上那张厉害的嘴。
肌肤相贴处,皆是柔软温暖,她在怔愣,他也怔愣。
但很快就各自回神,沈眉宜端着碗跳起身来,又觉得尴尬异常,就坐到他对面去,一口一口的认真扒饭。再看泽止,自那触感消失后,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重新端坐回原位,一如既往的给她夹菜,而后找了些趣闻与她说。
一个人的日子是漫长,两个人的日子是恨不得漫长,所以才会贪恋这为数不多的相处的日子,只可惜,红尘时光不留人。
饭后,泽止施法变了个包袱,又将那三样东西定格在刚取下时的模样,这才转手交还给她。他没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她也没有主动提。沈眉宜提议说一起散散心,理由是事情办妥了,闲下来倒觉得有些闷。泽止应了。
她特意换上第一件新衣,率先一步朝丛间步去,泽止在她背后看了眼,随手捻了个诀也换上初初相遇时的墨袍。
两人并肩缓步芳草之间,任凭衣袂拂动分出条小路,将各色奇花分隔开来。沈眉宜欣赏着身边景色,眼里是一汪迷恋,而泽止就站在她身边,看她注意力落在哪一处,就同她介绍那处花花草草。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个默然聆听字字珍藏。
倘若时光静止此刻,倒也是幅极美的画卷。
无奈如他们,纵然将步子迈得再小,将路途想得再遥远,二人最终还是来到了终点——那树玉山琼花下。
树上消散了许多芳华,看起来没有之前那般繁盛,就像他们短暂的相处和分离,在此刻显得有些颓圮。树后面那汪湖水尚在,只是退去许多,她知道这蹊跷而来的湖是谁的手笔,但不过问总是好的。
树皮粗糙摩挲着手上陈年的旧茧,而她温柔的抚摸如同对待珍宝般小心,迷离间又想起那天他坐在树下持笛而奏,惊艳得让她不敢上前打扰,连呼吸都放得格外细微。
“为我演奏一曲,可好?”
树下的她安静发问。
而他愣了一下,笑得云淡风轻:“我从不碰离别之曲。”
“那你教我,我吹给你听。”
她回头看他,笑靥盈盈,明眸弯如上弦月,藏着隐忍不发的清流。泽止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发一言,半晌过后,才似无奈般妥协,席地而坐下来,袍袖一挥,变出把横筝置于身前,随手抖抖袖摆后,将十指搭在弦上,抬眼看她:“女子还是适合古琴一些。”
泽止悉心同她讲解何为龙池凤沼,何为颂足舌穴,沈眉宜蹲在她身边听得极为认真,看他又信手弹上一曲,展示基本指法与技巧。
曲子短小,随性而作。一旁的人还没回过味来,就被他拉到筝前落座。
他是不是个耐心人,沈眉宜不好妄下定论,但此刻对待因出神而指法慌乱的她,泽止只是一遍遍重复讲解,仔细强调要点,无论神情话语都瞧不出半点不耐烦。
饶是沈眉宜再怎么聪明,这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错了好几处地方后,立在她身后的泽止便挪了挪位置坐下来,双手从背后环过她,修长的手指覆盖上她的,神情专注的带动她拨弄着琴弦。挨得近了,他襟上冷梅香便更为清晰,有那么片刻,沈眉宜觉得此时情景,颇有些像她昏死时做的那个梦——美则美矣,唯憾失真。
等她终于大致掌握了指法后,他便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衣摆,又对始终低着头的她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言罢,想要先行离开,衣摆却是被人拉住。他随之回首,目光对上那张微红着带点疑惑的脸,是她拉着他衣摆,问他为何不教首曲子,她能记下来的。
泽止躬身,将她牵起来,神色柔和:“你要是一直记挂着我,不妨每日朝着正东弹上几声,我总能听得到。”
耳根子越发烫得厉害,她不明白缘由,勉强不去在意被牵着的手,双眼只凝视着此刻温柔非常的泽止,在心底将他后话牢记下来。
他说,眉宜,若他年你我还能相遇,就为我奏一曲《来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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