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烬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初见若兰的时候，那个有点病弱的少女正好唱到最后一句，然后抬头，一双乌黑沉静的黑眼睛仿佛是最为明丽的黑宝石，明明是目不识丁胸无墨水的女子，偏生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个时候八大胡同上面挂满了灯笼，灯笼的火光笼罩着帝都似乎是盖上了一层光锦，那种明亮不及白昼，偏生多了一点魅惑和迷离。
　　明王爷是花街柳巷的常客，路过只是淡淡瞟了一眼，那个女子身上没有半分风尘之气，一袭布衣也不能掩盖精致可爱的容颜，一举一动优雅温婉，倒真是江南女子的风范，帝都的少女就算再怎么学，也学不来的江南歌女的气质。
　　“这衣裳有些旧了，你去给她送一匹淡青色的水纹绸。”明王爷回头淡淡吩咐，这么个女子，若是一袭青衣，一定恍如天女般美好罢。
　　尔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对这个女子的恩惠，和章胥初坐在帝都第一高楼席风楼的楼顶，看着地面上的灯火辉煌不夜之城，似乎是死亡般的奢靡和放荡。一时间似乎又是那个幻境中的世界，一群天娥夜夜笙歌，朝生暮死，仿佛没有止境一般的糜烂，又似是与魔共舞而不自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明王爷举杯对月，清酒之中的月色盈盈动人，终究一个是天界，一个是尘寰，对月饮酒，谁又知道明月愿不愿意同你共饮呢？
　　“小王爷你又在发病？”章胥初有些好笑，其实自家王爷的酒量哪里有那么差，只不过接着一个借口说说胡话罢了。
　　明王爷睁着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脸上却是不胜酒力的模样，笑容轻佻：“管的真宽，爷迟早给你配一个媳妇儿。”
　　章胥初默默叹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一个清亮如水的声音打断：“大人让红桃好找。”
　　“嗯？”明王爷明显愣了一下，扭头四顾，周围只是无人，而那个清凌凌的声音又继续想起：“红桃没本事，不能跳得那么高，不过这席风楼原本就是红桃的东家，所以可以到这里来。”
　　明王爷挑眉，一个翻身跳下来，看着廊下的布衣少女，还是纤细而动人的容貌，眸间光彩熠熠，恍若星光坠落眼瞳，更胜精灵。
　　“在这里唱评弹，还用得着穿着布衣去胡同口坐着。”她如此落落大方，明王爷干脆负手而立，眼神略带调笑，“想来你唱的不怎么样。”
　　“那王爷干脆听一听咯。”她的口音里还有江南的吴侬软语，似乎又温软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人不得不沉醉。
　　“你的声音很好听，”明王爷唇角上扬，“不过红桃这个名字也太过艳俗，可见这席风楼的嬷嬷们不会起名字。”
　　他仰头斟酌，蓦然笑意加深，映着灯火茫茫，倒是世间少有的俊美英挺，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灿若星辰：“不如叫若兰。”
　　那是夏至的故事，如今却是一个冬至。
　　章胥初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名女子原是没了亲人，只能跟着席风楼的嬷嬷卖唱，据说资历尚浅还不足以进入席风楼。
　　白日的积雪还没有化开，雪光映着灯光更加明亮，然而可能是因为下雪了的缘故，热闹非凡的八大胡同比平时冷清了不少，倒显得这柔光有几分凄凉。
　　“王爷。”蓦然有清凌凌的声音响起，略带嘶哑，却不减风韵，“若兰给王爷请安。”
　　明王爷有点诧异地扭头，然后在看清女子身形的同时怔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若兰？你怎么瘦成这样？”
　　那名少女裹着厚厚的宫袄，外面还披着雪貂毛的斗篷，却越发显得身材纤细不盈一握，还是那般小巧的脸蛋，精致的五官，脸色却有些青白，倒是与白雪一色。
　　“哪里瘦了，不过是冬天的衣服太厚，给人错觉罢了。”若兰抬头看着他，原本是乌黑沉静的大眼睛，此番却有些无神了，让明王爷想到王府的郡主们小时候玩的木偶娃娃，也是这般僵硬的美丽。
　　“若兰姑娘，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章胥初有点诧异地问了一句，平时文文静静弹琴唱曲绣花的女子突然间总是往外跑，不能不说奇怪。
　　若兰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低沉：“也没有去哪里，只不过席风楼的嬷嬷们请我去陪几位大人而已。”
　　“说到底你也是王府的歌女，这样的事情大可以不用去了。”显然自家的王爷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了，章胥初只能赶在明王爷发难之前劝道，“而且席风楼的嬷嬷们以前对你也不甚礼貌，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只需回绝便是了。”
　　若兰的表情有些为难，然而她显然也发现明王爷愈见阴沉的脸色，所以低眉颔首，将后面的话语咽了下去，只是轻轻点点头。
　　替她解围是侍候她的小丫鬟，名唤翠儿的小丫鬟小步亟亟过来，看见明王爷和章胥初也是愣了一下，不过反应倒是快，轻巧地行了个礼，声音甜美：“明王爷，章先生。”
　　章胥初冲她笑笑，这名婢子是若兰从席风楼便一直带在身边的，极为聪明伶俐，又颇有姿色，也很得府中人喜欢。
　　“姑娘，咱们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了，前几天姑娘不是还说这几日着了风寒呢，快些回去休息吧。”翠儿扶起若兰，机灵地行了一礼，“王爷，章先生，我们姑娘今儿是出来让奴婢采办一些东西，如今奴婢已经采购好了，也应该回去了，姑娘的身子骨弱，怕是经不得凉。”
　　明王爷的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盯着若兰，也不答话，章胥初心里暗暗叫苦。自家的王爷犟起来是真的犟，如今这满满的不悦都写在脸上，简直是大大的不妙。
　　“那你们先回去吧，冻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只能无奈出来打圆场，章胥初郁闷地，在心里默默骂了声娘，“今日我们来带了几篓银炭，烧着暖和且没有烟尘，已经放在若兰姑娘的住处了。”
　　若兰低头轻声道谢：“多谢王爷，多谢章先生。若兰先回去了。”
　　抬眼时还是那样死气沉沉的眼眸，仿佛整个帝都的化不开的悲凉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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