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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谜底
伊凡本以为他们可能再也无法见到森林之外的天空。
毕竟精灵的寿命如此漫长,或许在那位陛下的眼中随便关他们个一两百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正因为这样,当精灵侍卫押着他出大牢的时候他才会那样的惊讶。
“阁下说不是,不是王子殿下?”
侍卫对这莫名受到王子青睐现在又被国王召见的俘虏很是不耐。
“听不懂精灵语连通用语也听不懂吗?不是小殿下,是王要见你!”
王,瑟兰督伊王!
伊凡僵住了。他想到那日日光之下一片幽邃莫测的冰蓝,转瞬有种晕眩无力之感,而这种晕眩一直伴随着他,直至他被带到王座之下的空地上。
“你得感谢我的小王子,人类。”
精灵王的通用语流畅而清晰,语音低沉华丽,仿佛那就是他的本族语。
“我的小家伙需要一个朋友,而你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国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很明显有点发晕听他说完第一句话又有点发蒙的人类。
如加里安所言,他的五官的确不算深邃,而是稍稍偏柔和的弧度,皮肤略泛着象牙白,这与那帮囚犯差别很大。但,他并不是一丁点印象都无。
伊凡还处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下一刻精灵王的话就像是大热天猛然劈头浇下的一桶凉水,彻彻底底地把他浇醒了。
“但在那之前,你最好给我一个饶恕你和你的同伴的理由,东方人。”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上方金发的精灵王。
国王坐在王座之中,摩挲着左手指上一颗硕大的蛋白宝石,看着他的眼眸波澜不惊。
东方人。
“你很惊讶?”
精灵王右臂微抬,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在伊凡眼前。那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正是前一段时间他教给那小精灵的象形文字。他以为在这里没人能读出来的东西,却让绿林之王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人再说话,伊凡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纸片。
也无须谁再多言。他明白,国王所指的东方不是孤山,不是铁丘陵,而是在比它们更远的地方,与这座森林隔着万里之遥,要经过无垠的荒漠与海洋,穿过更加幽深的密林,跋涉过荒无人烟的死亡之地,才能到达的另一片大地。
在更为遥远的东方……
瑟兰督伊知道那儿有着碧绿的草原和黄色的土地,同样古老优美的语言,黑发黑眸的人民,他们都有柔和精致的面孔,含蓄宽容的天性。或许,那正是露西的母族所在之地,或者,更远。
伊凡别无选择,在精灵王的面前他更无法说谎。他将他们为何会砍倒那些古树的原因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那些疲累之下迷失路途,误入密林之后遭遇巨蛛的恐怖经历,人类商旅的目的,而唯独略去了他自己。
瑟兰督伊清楚这种情况下人类的难处,他原本也没打算将他们怎么样,毕竟还有那么多比处置几个莽撞的人类更重要的事情。
“并非完全无可接受。”国王顺手拿了杯红色的酒液抿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转过话题,“我的小绿叶很喜欢你的歌谣,尽管,他并不完全明白……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而我,刚好也有点好奇,你在深夜唱起的歌曲,你没有唱下去的结局,是什么?”
“王子殿下还太小,他的生命中更多的应该是欢乐与光明,我不愿他因为一首歌谣而悲伤。”
听闻此言瑟兰督伊愣了一下,看着伊凡的眼神有了几分微妙变化。
“不过若您愿意,我很乐意为陛下效劳。”伊凡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东方的热爱诗歌的,文化博大精深的民族,其歌谣也是一咏三叹,曲调婉转。然而在瑟兰督伊看来,抛开那些繁琐的韵脚和辞藻,那歌谣其实只是讲述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少年和女子的相爱相依;战争带来无可阻挡的分离;战士将对姑娘的思念隐藏在心底,只能在每个安静的夜晚遥想爱人的模样……
很简单的故事。
只不过,当黑发男子用奇异的声调与嗓音唱出的时候,就连精灵王,也渐渐闭上了眼睛,凝神细听。
“我与她曾佩秋华共饮琼浆
我与她携手同游依依既往
她的裙摆在晚秋清风里荡漾
她的眼底盛满令我痴醉的明亮
……
人类的声音空灵,缥缈,带着难以言喻的沙哑,像是掺了迷迭香的朝露,在死寂的湖底氤氲出潮湿的雾气,悄无声息又势不可挡地拢上精灵的身体,精神,以及灵魂。
他能感到,那些气流,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的,指间的,唇畔的,眉眼处的,都在无声地呼吸,都在无声地聚集……像是消散在阳光下的朝雾重新聚拢,湮灭在黎明前的昙香再次绽放,散入暗夜的月光复归清皎……他能听到人类忘我的歌声,他能感到四月初绽的栀子香盈于鼻端,他能看到火红的流焰融进天际的残阳,而在那片凄艳之后,有面容渐渐清晰,有呼吸近在咫尺,有湖水盈盈盛辉。
有,他许久未曾听到的轻唤低喃。
“瑟兰督伊……”
“我曾与她饮一江之水愿不诉离殇
而今我与她纵享孤独天各一方
她的裙摆在没有血腥的风里荡漾
她的眼底盛满我看不见的哀伤
我在无数个似梦非梦的梦境苦苦吟唱
在没有白昼的世界里你是我的梦想
……”
“瑟兰督伊……”
有谁在这样低低地呼喊?
他看到那舒卷云层之后随混沌与光明而临的身影,她在他的眼前,在他的面前,或许只要一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得到,就可以感受得到。
她应该有着火焰似的长发,和湖水般的眼睛。
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曙光,他的精神所向往的人……
但他只是看着,仅仅是看着。
瑟兰督伊,他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你很清楚,她是梦境。
只是梦境而已。而梦境都是假的。
精灵王缓缓睁开双眼,神色难辨地看着下方启唇而歌的人类。加加里安得不错……若这个人类愿意,他可以将他的歌声作为武器。
就连他,险些也无法抗拒……
“当在幽冥笼罩的平原跋涉彷徨
当阴郁惨厉也卷席我辘辘胃肠
当战士忘却胜利与存活的荣光
你已是我唯一的信仰
我心爱的姑娘……”
战士的信仰吗?瑟兰督伊眉头微皱。
他想到千年前的大战。
他什么也没想,那么又是什么支撑着他走下去?
人类需要信仰。
那么精灵呢?
他们歌颂伊露维塔,挚爱维拉。
可在这方大地之上,他们可有曾施以眷顾与恩惠?
信仰……不,精灵没有真正的信仰。
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不会为了伊露维塔而选择艰难地活下去。
在最为绝望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赞美维拉而选择快乐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
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
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他差点就能抓住了。
但机会只是一瞬,他无法再思考下去,因为那东方人的歌谣已经快到结局。
“风雪遮住我望不到的家乡
远离的人啊是否已被岁月遗忘
……
我看到血色尽头未尽的张皇
我看到暗夜远处不远的曙光
……
我看到鸷鸟半残损的翅膀
它们啄食谁的鲜血盖过胸膛
……
此刻我想念你迷人的面庞
我亲爱的姑娘
此刻我想念你眼底的月光
我深爱的姑娘
……
月光……对,有月光。他记得那些时候的月光多么明亮美丽。他记得他们在月色下的拥抱和亲吻。她的呼吸和心跳,频率与他是如此的相似。他记得那些热度与温暖。他灵魂中的一部分在他的身边令他的生命如斯完整。春日的夜晚她有时不想去森林里参加日复一日的宴会,就歪在壁炉旁边烤栗子,他在一旁的桌案上批阅着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文函,装多卫宁的杯子里永远是半满。他看得无聊的时候烤栗子馨甜的香味儿刚好悠闲闲地飘出来,伴着她凉凉的笑声。她的双眼弯成月牙的形状。而他若是敢嘲笑她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吃零食,下一刻她的栗子就会砸到他的额头上,有时刚好掉进他面前的酒杯里,“咚”地一声,酒液溅到他的脸上。看着他呆愣无措的模样她便笑得越发畅快,笑够了才会顺手扔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
他曾想只要他不放手就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开,然而那些光阴已如此遥远,仿佛与他隔着亿万年的洪荒,像是夏日的一场倾盆大雨,骤降之后洗刷得地上半分他可拾拈的尘埃也无。它们沉寂在岁月长河谷底,悲伤与欢乐如茑萝紧紧交缠在一起,面上却静如磐石岿然不动,连精灵最悠远的歌声亦不能唤起半分涟漪。那河底是他埋葬不朽爱情最好的棺椁,而他从未料到东方人会以这般方式唤醒那些残骸与尸骨,以如此轻而易举的方式提醒着他,它们已血肉无存。
“我曾想终有一日脱下戎装
终有一日烟尘散尽欢歌送我归乡
……
因为有一种声音我们不能遗忘
这歌里曾写满一阕希望
……
但如今我在坟墓中昼夜不停地吟唱
若魂灵也能归我故乡
能否得见你美丽脸庞
……
伊凡的声音渐渐变得支离破碎,他的眼眸因陷入某种记忆而迸发出黑色的,热烈的火焰。
“夏日的鸷鸟来而复往
而我再也不见心爱的姑娘
……
而今我在这深渊里昼夜梵唱
愿你从此将我遗忘
我深爱的姑娘
……”
遗忘,遗忘,又是遗忘!
指间的酒杯险些被他捏碎。
他记得她眼底凝固的笑意。
忘了我吧……她说。
对不起……不能再陪伴在你的身边了。
如果誓言存在的意义就是被背弃……
对不起……
只是有一些东西永远无法说原谅。
他伸出手去,她的微笑消散在转瞬涌起的大雾里。
他维持那个姿势,维持了很久。
只是……
它们是真实的存在,并不会像冬季严寒的积雪蒸发在春日的阳光里,那些刻入骨髓的东西,像是最大的欢乐一样恒久,你让我怎么去忘记?
这是你说过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你给我闭嘴!”
一声冷厉森严的低喝突然传出,伊凡蓦然停住,歌谣编织出的幻境瞬间被打破,厅中陷入可怖的寂静。
精灵王发出一声冰冷的笑,半边脸上森然的银白面具显得格外扭曲怪异:“这就是你唱给我儿子听的故事,东方人?”
“是……”伊凡平复好呼吸,慢慢地开口,不明白精灵王突然的失控从何而来。
极其安静的击掌声自头顶传出。
“精彩。我应该感谢慈悲的你没有告诉我儿子它的结局。”瑟兰督伊自嘲地一笑,嗓音低了下去,“是我猜错了。不错,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战士战死沙场的,不是吗?”
为什么……
为什么呢……ada?
为什么那样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
因为,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生离死别,我的莱戈拉斯。
“陛下……”伊凡愕然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他从国王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凄凉的味道,心下骇异。
然而精灵王只是紧握着手中的权杖,阖目了一瞬,睁眼之时,已然回复清冷平静。
“普通的游吟诗人唱不出这样的歌遥,你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我不关心,但是莱戈拉斯很喜欢你。”
他自王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跟前。
“因为这一点,我放你出来,你们可以以之前的模式相处下去。”
伊凡呆立在那里动弹不得,因为精灵王冰蓝色的眼睛如毒蛇一般牢牢地锁着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但你最好记住,你的歌谣,我不希望在我的国度内再次听到。若是你的舌头不甘心好好休息,我会很愿意拔下它给林子里那些八只脚的东西当点心,哪怕我的小绿叶可能会因此伤心一阵子,明白?”
伊凡僵在那里,背心上已经湿了一层,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开口:“是……”
国王半边完好的唇角划开一个细微的弧度。没有再管人类,他转过身去,及时遮掩住了左眼中突然泛起的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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