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

　　车马在宫门下钥前时回到内廷。魏妩音谢别赵孝廉，即忙赶往东宫面见孟妃。她步履急促经过太子亲手栽种的杜鹃花圃，遥远望见内侍董簧脚步迂迟，徘徊孟妃阁门外，一脸忧虑。魏妩音忙趋上前，问他：“可是殿下头疾又犯？”董簧颔首应道：“正是。殿下不让传御医，偏偏这次发作得异常厉害，崔掌珍已命人运来冰水，不知现下如何？”

　　孟妃因产后失调患上无法治愈的头疾，每当心思忧虑时便会发作，而她深知色衰爱弛之理，故每每病发皆不愿太子知晓，独自忍耐那永无休止的疼痛折磨。魏妩音恐她难敌痛楚而作出自残行径，急道：“待我进去一同照料殿下。”董簧唤住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再三犹豫只是叮嘱她道：“殿下病发时性情狂躁，你自己当心些。”魏妩音不敢拖延，称了句是便匆匆推门进内。

　　她轻着脚步往里阁而去，重重帷幔全放了下来，静寂无声。她在竹帘子前停了下来，等了片刻，闻不见响起压抑的啜泣声，才放心撩开竹帘。但见孟妃着一身墨绿色纱衣，月白及地绣花长裙，倒在卧榻边，汗湿的发紧紧贴着她柔嫩的颈脖，肢体在暮色中颤动着，仿佛暴风后被无情刮落的残叶。她却表现得如此坚强，始终握拳忍受着无限疼痛的袭击，绝不呻。吟一声。

　　崔妤手持巾帕跪在她身侧，试探着问：“不如传御医？”孟妃不应，反而起身走向盛满冰水的铜盆，俯身将脸没入水中，借此舒缓如针刺骨的痛楚。崔妤担心她受寒，转身跑到木箱前，打开利索翻出一个青花瓷罐，递与她道：“殿下，不如服用一颗药丸？”孟妃抬起头冷冷注视她片刻，不留情面一手拂开近在眼前的救助良药。“连你也想害我？”

　　崔妤惊惶不已，急切辩解道：“殿下明鉴，妾赤胆忠心，若有分毫加害之心，定必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孟妃犹是不信，在病魔的剧烈折磨下失去往日冷静，她劈面掴向崔妤，骂一句：“惺惺作态！”崔妤何曾遭遇这般对待，当下愣住，捂着受辱的左颊，怔怔望着尤不解恨的孟妃。魏妩音怕闹出事来，快步上前扶住呼吸紊乱的孟妃，劝道：“殿下开恩，崔姐姐忠主之心可昭日月。”孟妃恍恍惚惚地转顾她，眼神变得异常陌生，她开始有些不安，慌乱掐住魏妩音手臂，脸上慢慢露出冷若冰霜的神情来，“是你？”不等魏妩音回应，她又切齿道：“多少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她力度甚大，目光凌厉，叫魏妩音一时失去应对能力。

　　“当初一念之仁造成终身之憾。”孟妃继续往下说，“如果不是你。。。”

　　“殿下！”崔妤奔过去抱住她腰身，用轻微的语音在她耳畔诉说了什么，竟使孟妃浑身一颤，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崔妤默默取来披风盖在她身上，又命魏妩音绞了手帕为她清理惨不忍睹的妆容。孟妃顺从地任由二人摆布，没有丝毫抵抗，她的呼吸渐趋平稳，甚至清醒地浮起一缕自嘲冷笑。

　　崔妤小心翼翼扶起她，道：“让妾服侍你更衣罢。”

　　孟妃不答，只将披风交到魏妩音手中。她了然，施了一礼，低眸朝地一步步退出。

　　待孟妃换过一套靛青色襦裙重新接见魏妩音时，她的精神已恢复为无懈可击的状态，亲手牵她在身边坐下，再握着她手道：“可有替我在韫儿灵前上柱香？”

　　“殿下大恩无以为报。。。。”说着便要叩拜，孟妃忙制止她，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守礼，失了些年轻女孩子的朝气。”见魏妩音沉默，她垂下线条优美的眼睫，承诺道：“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孟氏一日，绝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魏妩音虽深受感动，仍不忘初衷：“奴婢粗陋愚笨，镇日惹皇孙生气，请殿下垂怜，让奴婢重回阁中侍奉，只愿今生今世再不离殿下一步。”孟妃再次朝她微笑，“不宜妄自菲薄，你自有他人缺少的长处。何况玢儿年纪尚轻，难免对你严谨的性情薄有微词，你无须担忧，待他年长几岁自会明白过来。”

　　恻然一笑，魏妩音未再分辨。

　　继而孟妃示意崔妤取出信函，交予魏妩音，“这是你爹爹的信，几经辗转送到我手中，但因路途遥远，稍有损坏，我已尽力修补，可惜白璧微瑕。”

　　魏妩音感觉自己的双颊在燃烧，她颤抖着从崔妤手中接过信函，鬓发间沁出一层冷汗，她此刻在莫名惊喜与哀伤怀缅之间摇荡。她迫切想向孟妃证实父亲的近况，但不知从何说起。

　　也许看穿她的犹豫，孟妃眸光骤然温柔，微露的笑意却如烟似雾般叫人看不真切。“不必伤怀，人生离散总有时。”

　　魏妩音返至闺中，挑灯展阅父亲魏敬禹亲笔所书：‘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在她紧闭双眼前，一道隐匿已久的悲伤崩坍落下，使她无端感到冰冷。而此时窗外响起凄哀的箫声，自宜王离京，宫中已经许久不曾奏起如此似曾相识的音色，令魏妩音遽然忆起三日后公主出降契丹的事实。

　　妥善收藏父亲的信函，魏妩音披衣起身寻找箫声的来源。

　　离寝室不远，魏妩音发现朦胧月色下一双倩影，公主仰目凝望夜幕星光，皇孙站在她身后。倾听逐渐低沉的音律，他们的眼神于刹那间融会，是为了同样不得自由的人生叹息？

　　魏妩音因为窥视而局促不安，正当她想离开时，李玢向公主道：“按习俗女子出嫁前应沐手焚香，下拜祝告。”

　　“我并无心愿。”公主清楚地表达意愿。她身姿高雅，容姿清秀，但依然掩盖不了消瘦的脸容。她的目光变得严厉而决绝，仿佛所有一切都化作暗淡的记忆的碎片，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忧伤、惋惜，甚至恐惧。

　　李玢将暹罗猫放在竹篮中作为最后分别的礼物。“皇姑姑，我想，你会需要它的陪伴。”触及睡梦中猫儿的恬静模样，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但眼神还是那么坚定。一切都已经了结，她也不愿再回想。

　　“谢谢你，玢儿。”结局早已注定，公主没有枉作无谓抵抗，伸手接过竹篮，伴随着草丛微弱的窸窸窣窣声，皇孙向她承诺：“我会等你回来，皇姑姑，我相信，他也会。”

　　公主终于轻轻低眉，头上的紫薇花瓣纷纷坠落，叫人分不出梦魇或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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