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中雪

　　第七章大漠飞沙

　　三天以后，哲别点齐人马，仍以郭靖为先锋，向库车进发。蒙古的铁骑果然骠悍，即使是在风沙满眼的大漠，依然有锐不可当的气势。除骑兵外，哲别还将新归顺的部伍编成骆驼战队，作为侧翼。他们很快到达库车，消灭了屈出律的残部，只剩下十余个亲随护着屈出律在负隅顽抗。哲别不想浪费时间，命令前队后撤，让出空隙，又令骑兵后面的步兵改为前队，准备□□齐发，将屈出律等射杀在此地。

　　“屈出律，我再给你最后的机会，放下武器投降。”哲别在马上高声喝道。

　　屈出律一身狼狈，眉宇间却仍有一股傲气，道：“太阳汗的子孙，头可以断，绝不会做投降的懦夫。”

　　哲别赞了个“好”字，道：“不愧是乃蛮部的男儿！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哲别喝退□□手，纵马来至疆场中央，道：“我与你决斗，若是我输了，便放你走。但你要保证，永远不再背叛大汗。”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为父王报仇！”屈出律扬起下巴，傲然道。

　　“好！”哲别道：“你够爽快。只要你打赢我，我便放了你和你手下的亲随。我们蒙古人，说话算话。”

　　屈出律道了声“一言为定”，纵马与哲别战在一处。郭靖在一旁看得仔细，知道哲别定然能够获胜，于是放下心来。他抬头一望，天边又是残阳如血，不禁又想起白驼山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他在心底暗暗决定，打完了这仗，一定要去白驼山找萧雨，活要见他人，死要见他尸。郭靖正想得出神，耳边却传来“扑通”的一声。他转头去看，发现哲别已然跌落马下。郭靖纵身一跃，跳到哲别身边，将他扶起，道：“师傅，你怎么样，没事吧？”

　　哲别冲他一摆手，向屈出律道：“我输了，你走吧。”

　　屈出律瞥了郭靖一眼，道：“你等着，我一定会来找你报仇的。”蒙古兵闪开一道缺口，屈出律与几个亲随绝尘而去。

　　郭靖下令鸣金收兵，将哲别扶进毡帐之内。早有军医在一旁守候。军医解开哲别的战袍，只见一枚袖箭刺进肉里寸许，箭尖周围已呈黑色。“将军中了毒，”军医道：“所幸毒性并不烈，只是短期之内不宜劳徙，务须静养。否则毒性扩散，后果就不堪设想。”军医取出袖箭，处理好伤口，开了药方。郭靖命人飞鸽传书给成吉思汗，报告前敌情况。成吉思汗很快回书，命令哲别就地养伤，待伤势无碍再回蒙古。与此同时，却另有一道密令交给郭靖。

　　原来早在蒙古族未兴起之前，中国北方一直由契丹族建立的大辽国统治。契丹统治了两百余年后，被新兴的女真族所灭。女真族首领完颜阿骨打在原来辽国的基础上建立了金朝。就在大辽覆灭的前夕，大辽皇族耶律大石看到辽国气数将尽，遂率众远走漠北，并以其卓越的文治武功，先后降服了回鹘王朝、喀喇汗王朝与花剌子模，统一了广大的西域地区。耶律大石将自己的王朝命名为西辽，发誓要重建辽国昔日的盛世。此后数十年间，西辽与大金国时有征战，双方互有胜负，然而西辽自始至终一直没有放弃重归故土、还都燕京的决心。

　　西辽传国五十五年之后，传到了菊儿汗耶律直鲁古的手上。此时其属国花剌子模发生政变，新上台的领主联合西部的喀喇汗王朝，宣布不再受西辽的控制。近日，位于西辽东北部的粘拔恩部和康里部首领又接受了大金的策反，率手下三万户归附了金朝。西辽的衰落刺激了成吉思汗开疆拓土的野心，此次乃蛮部的叛乱正好给了他用兵西北的借口。他知哲别等已收复乃蛮部，而乃蛮部与西辽的葛逻禄部是唇齿之邦，遂命郭靖潜入葛逻禄部，打探阿昔兰汗的虚实。

　　郭靖接到秘令，辞了哲别，一路向葛逻禄部而来。他向北行了三日，到达了黑水。在黑水河边的骆驼市场换购了一头骆驼，看看日已过午，遂在黑水驿边寻了家客栈歇脚。

　　郭靖将骆驼交给伙计，正待进门，客栈里面忽然冲出个人影，与郭靖撞了个满怀。郭靖还未看清来人是谁，酒楼中又冲出四五个彪形大汉，纠住先前那个人，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口中还骂道：“臭要饭的，也不看看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下次再敢进来，小心你的狗命！”那叫花被困在当中，用双手护着脸，双膝蜷曲在身前，任他们打骂，却不吭声。几个人泄愤之后，转身回店。郭靖见那人仍躺在地上，披散着头发，模样十分狼狈，同情之心油然而起，遂走上前去，蹲下身，叫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叫花将手慢慢移开，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能否陪在下一起喝杯酒呢？”郭靖见他情状，想是几天没吃过东西，却不愿伤他自尊，是以如此说道。

　　叫花闻言，这才抬眼去看郭靖。一抹异样从眼底悄然闪过，郭靖却没有发觉。他见叫花起身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忙伸手去扶。他让叫花半靠着在自己身上，叫花见自己衣上的尘土蹭了郭靖满襟都是，不禁抬头去看郭靖。郭靖却不在意，冲他憨憨一笑。

　　郭靖将他扶进客栈，适才那几个打手见这叫花又进来，俱是不忿。其中一个头扎青巾、身材最高的人像是他们的头头，见郭靖与叫花同坐一席，遂上前向郭靖道：“客官，您要吃饭，小店欢迎，只是这花子我们却不能招待。”

　　“他是我的朋友，”郭靖看了叫花一眼，道：“我们是一起的。”

　　“话不是这么说，”青巾男子道：“咱先不说这位是不是您的朋友，你看他衣服邋遢，一脸病态，他往咱们店里一坐，别的客人看了还有喂口吗？万一他身上有什么病，传染了别人，小店可担待不起。烦请您让他出去，否则，只好请您移驾他处。”这黑水河以西，便是沙漠，方圆四十里，这家客栈是唯一的落脚之所。那男子吃准了这一点，是以为难郭靖。

　　郭靖为人本来十分忠厚，不愿与人争执。但见他们如此刁难一个小乞丐，不由火起，道：“来者是客，你们莫要欺人太甚。”

　　青巾男子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向店内吹了个口哨，立时就有几个大汉出来，将郭靖与叫花二人围至当中。

　　郭靖将那叫花拉至身后，道：“小兄弟，你别怕，我来对付他们。”双方便动起手来。那些客栈里粗使的打手，如何敌得过郭靖，几个回合便被掀翻在地，跪地求饶。

　　“你们快向我的小兄弟道歉，我就饶了你们。”

　　一众打手面面相觑，忙向叫花磕头赔罪。

　　“小兄弟，你饶了他们吧。”郭靖道。

　　叫花一笑，点了点头。

　　郭靖叫他们起来，吩咐小二准备几样小菜，又要了一壶酒。少顷，菜已上齐，伙计给他二人斟了酒。郭靖端起酒杯，向叫花道：“在下郭靖，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叫花却未端起酒杯，指了指自己的嘴吧，摆了摆手；又指指酒杯，摇了摇头。

　　“原来他是个哑吧。”郭靖更觉他可怜，道：“既然你不喝酒，就多吃些菜吧。”说着将一只鸡腿夹到他碗中。

　　叫花见他夹菜给自己，面上一怔。拾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郭靖见他吃相，扑哧笑出声来，道：“你怎么吃起饭来像个小姑娘！”

　　叫花闻言，又是一怔，抬眼望着郭靖，竟忘了吃饭。

　　“怎么了？”郭靖见他望着自己，道：“我脸上有东西么？”说着伸手去抹脸。

　　叫花摇摇头，慌忙将脸埋在碗里扒饭，眼角却已湿了。

　　郭靖却未留神，仍夹菜到他碗里，脸上满是笑容。

　　一餐用罢，郭靖急着赶路，便牵了骆驼，从包袱里取出十两金子，递给叫花道：“小兄弟，我有事要去办，咱们就此别过。这点钱你收下，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讨饭了。”

　　叫花站在那里，不肯接他的金子。

　　郭靖以为他嫌少，又在包袱里翻了翻，拿出几两散碎银子，不好意思道：“我只有这么多了，你拿去吧，不要嫌弃。”

　　叫花推走他递钱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郭靖大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叫花走到骆驼跟前，拉了缰绳。

　　“原来你要这骆驼啊。”郭靖长舒了一口气，道：“好，那这骆驼就送你啦。”

　　叫花一笑，伸手去拉郭靖胳膊，要他骑上骆驼。郭靖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跟着自己。遂道：“小兄弟，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带着你的。你还是拿着钱自己谋生去吧。”他将包袱里的金银一股脑儿地塞进叫花怀里，见那叫花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心头涌起一丝不忍，忙别过脸去，头也不回，拉着骆驼，继续赶路。

　　渡过黑水河，前面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此时烈日当空，风卷着黄沙迎面打过来，十分难熬。郭靖见前面有座较大的沙丘，便下了骆驼，来至沙丘的背阴处纳凉。他正准备闭目小憩一会儿，忽见前方有一个人影蹒跚而来，在他后面则是骑着骆驼的一队人马在追赶。那人越跑越近，待到郭靖面前，终于体力不支，跌倒在地。郭靖扶起那人一看，居然便是刚刚遇到的叫花。“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他们为何要追你？”

　　叫花见是郭靖，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他指了指自己的包袱，又指了指骆驼上的人。

　　郭靖明白，原来那些人是强盗。

　　为首的是个三旬左右的男子，他拢住骆驼，向叫花道：“放下包袱，饶你不死！”

　　叫花给他一吼，吓得躲在郭靖身后。

　　“你们这些强盗真是大胆，光天化日的就敢抢人财物。”郭靖道。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娃娃年纪不大，不要学人家当大侠，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漠北五虎做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我看你年纪还小，不要多管闲事。”

　　这漠北五虎是西域一带有名的大盗，专门抢劫过往商旅。今日他们在黑水驿踩盘子，见郭靖将金银给了小叫花，便暗中跟踪于他，要抢他的钱财，不料又撞上郭靖。

　　中年男子打了一个手势，骆驼上的人便齐齐落下，将郭靖与叫花围住。郭靖见那些人个个身形健硕，倒也不敢怠慢，与他们过起招来。

　　这五人自幼一齐练功，所学又是西域的武学路术，对于郭靖来说是闻所未闻；再加上他们平日里配合默契，经验老道，是以虽然单打独斗未必胜得了郭靖，但五人联手则占了上风。郭靖一时间被困在其中，招架起来颇觉吃力。

　　沙漠的气候甚是多变，风越刮越猛，扬起一片黄沙。郭靖猝不及防，双眼被风沙迷住。他心道不好，恐怕要遭不测，耳边却听得几声惨叫。接着左手被人轻轻地握住。郭靖一惊，忙将被握住的手反抓过去，擒住那人手腕；右手向前一捉，抓住了那人左臂，脚下却使了个扫堂腿，就势往前一扑，将那人牢牢地压倒在身下。这是他在蒙古学的擒拿摔跤之法，不想在此派上了用场。

　　此时风沙已然小了，郭靖勉强睁开眼，这才看清周围的一切。那漠北五虎已然成了五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再往自己身下一看，那叫花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眼里却带着笑意。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闻起来十分舒服。郭靖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小叫花虽然满脸伤痕，却不是很难看。

　　叫花见郭靖望着自己出神，泯嘴一笑，动了动被郭靖抓住的手。郭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压在人家身上，脸一红，忙爬到一边，坐了起来。只是他眼中的沙还未尽除，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样子十分滑稽。

　　叫花一笑，来至他面前，用身子挡着风向，一面伸指将他眼皮一翻，将嘴唇凑上去，替他吹眼里的沙。他见有一粒沙贴在郭靖的眼球之上，遂用舌尖轻点，将那沙粒舐了出来。

　　那一舐极轻、极快，却如一股甘泉，浸进郭靖心里。

　　“你对我真好。”郭靖抬头看他，道：“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这样帮我吹沙子的人。”

　　叫花却收了笑容，拾起包袱，看了郭靖一眼，转身欲去。

　　“等一下……”郭靖站起身，道：“如果你不介意，就跟我一起走吧。”

　　叫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郭靖。

　　“你放心，虽然我没有什么本事，但我会照顾你，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郭靖认真道。

　　叫花灿然一笑，使劲儿点了点头。

　　郭靖见他笑了，自己也开心起来。他走过去看那五虎，见他们只是晕厥，道：“这几个人比我还怕沙子。”他将骆驼牵至叫花面前，道：“你身子弱，你来骑吧。”

　　叫花依言上了骆驼，却一伸手，示意郭靖也上来。“这骆驼恐怕载不动我们两个，”郭靖道：“你骑吧，我走路就好了。”

　　叫花见他不骑骆驼，遂也翻身跳了下来。郭靖无奈，只好让他先上去，自己也跳上骆驼，坐在他身后。许是骆驼对于两个人骑它有意见，突然向前跑去。郭靖尚未坐稳，险些被甩下去，情急之下搂住叫花的腰。一搂之下，才发现这叫花身子十分单薄，不禁又可怜起他来。道：“小兄弟，你好瘦啊。一定是平时吃不饱睡不好。以后我做好吃的给你，你再不会挨饿啦。”

　　叫花没有回头，脸上却挂着笑，明媚得一如三月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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