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音，知雅意

　　曲水池原本只有一潭温泉，修葺宫殿的工匠就地取材，将这温泉拓成了一个宫殿。

　　道路曲折，好在一路都有水晶照明，我进了曲水池内阁，阁子里搁了些明黄的水晶，看得倒清楚，还放置了一些擦身用的巾帕，折叠的端端正正的，我拿了一张，推开里边的木门，一阵热流向我涌来，温泉上方围绕了稠稠的雾气，月亮又被云层遮挡了，视野周围都是模模糊糊的，借了内阁里的水晶灯光，勉强能够视物，我将巾帕搁在一旁，脱去外衣想挂在黄金架子上，刚伸手时，心地一突，上头已经挂了件锦服，再仔细一瞧，这不正是......

　　我转头往温泉里看，正巧一阵微风拂过，将氤氲的雾气吹散了些，那咫尺外的俊美面容显得有些不真切，迟疑地喊了声：

　　“桓玉......兄长？”

　　“嗯。”一声模糊的低沉嗓音，感觉回应之人似醒非醒。

　　月亮不知何时探出了头，银白的光洒在这一方池水上，倒是看得真切了，桓玉正看着我，神情淡淡的，也不说话。

　　我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兄长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睡不着。”

　　“哦，许是哥哥久在天宫，换了个地方有些不习惯。”

　　桓玉没有接话，还是淡淡地看着我，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问：“你不是来沐浴的？”

　　“我......哦、”我才意识到，我一直愣愣地站在池边，只穿了薄薄的里衣，这会子已感到微微的凉意，我很想脱了衣服下水，但桓玉的视线并未转移。

　　我有些尴尬，但还是装出从容淡定的表情，解了腰侧的结，脱下衣裳，见桓玉已经转移了视线，舒了口气又脱下裤子，下了水。

　　在池里坐下，泉水漫及锁骨，只感觉全身都被温暖包裹着。

　　桓玉面前的池水上，漂浮了个圆盘子，上面摆了一壶酒，还有一个白玉杯子，桓玉侧对着我，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

　　“传闻说你曾下令，不许任何人采摘浮生花。”

　　我愣了愣，不知道桓玉为何提起这茬，答了声是，等着下文。

　　“今日你送浮生花给那位文瑶族公主，可是喜欢她？”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桓玉，觉得此人多半是喝醉了。他清醒之时，向来不管这些琐事。

　　只见他双目微敛，随意地将脊背靠在池壁，仿佛他并不关心问题的答案，可他的手指轻叩池边的金砖，又仿佛在等待着答案。

　　“梓盈帝姬相貌出众，歌声动人，又温婉婷顺，算是小辈里面讨人喜欢的。”

　　我轻挥手指，盛酒的圆盘如一叶扁舟，从水面划到了我的面前，圆盘上只有酒壶，酒杯还在桓玉手上。我变出一只酒杯，伸手倒酒，鼻尖下萦绕着芳醇的酒香。

　　“你打算娶她做帝后？”桓玉问。

　　杯子里的酒刚流到喉咙里，闻言，噗嗤一下喷了出来。有些洒到了池水里，桓玉皱了皱眉头。

　　“怎么会，我只是单纯的欣赏，并不涉及男女之情。”

　　他也不再说话，只闭起双眼，靠在池边。

　　我心底觉得有些好笑，打从记事开始，就未见他关心过我的事，他看我的眼神，一直就是不冷不热的，就如看一片砖、一片瓦。

　　自然，他看谁都是这个样子。

　　可凭着我与他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我有时也会期待他待我会有所不同。

　　然而，耗尽了三十万载的岁月，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也有的，自我五百岁后，他看我的眼神便多了一分忌惮。

　　我勾了勾嘴角，露出半分讥笑：“兄长以前从未关心过我的事，今日一反常态，倒让流觞捉摸不透。”

　　“说起来，这三界之中，只有兄长与我血脉相连，可偏偏你我却不像亲生兄弟。兄长说，你我这般貌合神离，应该怪谁？”

　　他不答，我接着道。

　　“兄长乃三界典范，自然不该在兄长身上找原因。”我盯着他的侧脸：“那便只有在我身上找原因了，可是流觞不知，是因何缘由，竟这样叫兄长厌恶？”

　　他终于缓缓睁开眼，漠然看着我，不说也不动，仿佛一尊大佛入定，对我的讥讽充耳不闻。

　　“桓玉，或许你觉得是我挡了你的宏图霸业，你恨我，原是应该。或许你认为我不配位列三君，但是看看你的子民，仅仅为了你的野心，便要抛弃现今的富贵安逸日子，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或许将来你我会有一争，可三界生灵涂炭是你想要的么？”

　　我长叹一口气：“三界君主，就那般好么？”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迫使我仰头看着他。

　　泉水漫过他修长的双腿，白皙却精壮的胸膛上还残留着点点水珠。

　　他盯着我，一扫之前的风淡云轻，眼神决绝，一同我的梦境：“三界包罗万象，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

　　只听他道：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说完便从我身边划过，留下一阵淡淡的熏香和浓郁的酒香。

　　我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还有木门的滑动声。

　　半晌，桓玉已经走远。

　　我才恍觉。

　　明明泡在温泉里，却再也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上至九天，下至四海八荒，唯有桓玉血管里淌的血与我一样，但我们却并非最亲近之人，相反地，我跟他是敌对的。

　　他对我，是厌恶，是漠视，或许，他觉得我本不应该横空出世。

　　我对他，则是极力地想要逃避，像极了海岸的鸵鸟，以为埋下头去，就可以装作不知。

　　但抬起头，却还是要面对事实。

　　羲和与桓玉结亲后，天地合一，桓玉成了两界唯一的君主。

　　他今日将话已经挑的很明确，或许心中已有了囊括海界的一张蓝图。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苦笑着酌了一口，到底还是要开始了么？

　　若一个人，花了几十万年的时间，去成就一件事，若不让他做成，是不是老天也不会应允？

　　晚风习来，卷着我的叹息声，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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