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神是妖孽

　　墙壁上的红漆褪去，只留下点点斑驳，旁边栽种的榆钱树成了棵雪树，光秃的枝桠上全覆盖了层白花花的雪。地上堆的积雪没过小孩子的膝盖，寒风呼呼地吹，天色渐暗，看样子待会会下场大雪。
　　唰唰唰。
　　院子里响起了扫帚声，抬眼望去，一个小面团似的五六岁孩子正拿着扫帚在扫雪。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还是觉得有些冷，跺了跺脚，拿起又笨又重的扫帚努力把门前的雪扫到一边。
　　“城儿，快进屋来，娘给你煮了姜汤，来喝了暖暖身子。”
　　一个悦耳的女声传来，小人儿放下扫帚，拍掉身上的雪才进门。他取下裹在头上的麻头巾，露出了一头深邃的蓝色头发。
　　屋里烧了煤炭，进了屋子一股暖流袭来，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扑上去抱住娘的脚，而是走到烧炭的炉子那里添了几块炭。在盛姜汤的妇人见了，眼角黯淡下去，那孩子见状，就知道他母亲又要哭了，只得放下手中夹炭的铁钳子，走到妇人身边，低着声音喊了句：“娘。”
　　妇人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开头，即使穿着旧棉衣戴着木簪子，也没能把她的年轻漂亮给磨去，反倒增添了丝成熟的妩媚。她微微弯着嘴角，轻声说：“哥儿，冻坏了吧？娘给你熬了姜汤，快趁热喝了。”
　　妇人细腻柔和的声音很好听，许城很喜欢听她说话，见许城亮着眼睛望着自己，她笑着抚顺许城的蓝色长发，弯腰抱起许城，拿起桌上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姜汤一勺一勺喂给他。
　　砰砰砰，砰砰砰。
　　院子外面的大门被人大力地敲打，门口上方的积雪也被抖下来了些，妇人把许城放下，随便披了件披风就出了门。吱呀。大门后站着一个胡须大汉，他在妇人身后左右探望，确定只有她一人时才冷冷地开口：“这是你们这个月的吃食，煤炭和棉被晚些会有人送过来。”
　　胡须大汉说完后赶紧把东西放进门内，然后哐当一声把大门又重新关上，许城听着门后铁链上锁的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妇人望着那扇门出神，好一会儿回头时，看见许城站在她的身后，她强撑起笑容摸了摸许城的头，什么也没说，然后把面前那几箩筐的大白菜红萝卜和几斤面粉提进厨房。
　　晚膳很简单，一碗清炒白菜，两只鸡蛋和几个窝窝头。家里所用的蜡烛所剩无几，所以屋里只点了几盏油灯，风儿一吹，油灯上的小火焰忽闪忽闪，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许城默默地低头吃饭，平淡无味的青菜在嘴里嚼如白蜡。饭吃到一半时，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妇人放下碗筷走出屋子，料想一定是送棉被炭火的人来了。走出屋子，只见一直上锁的大门突然敞开，一个穿着丫鬟衣服的女子跑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小姐，不不不好了……”
　　那是妇人年轻时候的贴身丫鬟丽儿，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妇人眉头突突地跳，还没开口就听见丽儿说：“小姐，您快逃吧，不知怎么的竟然外漏了消息，将军他……将军也是迫不得已的。右边张姨娘院子旁的偏门的守卫给奴婢收买了，小姐快带着小少爷逃吧。奴婢只能帮到这里，之后的一切……就靠小姐自己了。”
　　妇人心头一震，眼底的诧异之色过后，只剩下难言的悲伤。妇人知道这日迟早都会到，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叹了口气，眉头微颦，正苦于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许城，突然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许城站在那儿直直地看着她：“娘，我们快走吧。”
　　许城用麻布头巾把蓝色头发裹藏得严严实实，他抬起头，圆圆的包子脸上十分认真。妇人仿佛吃了定心丸一样，也没多解释什么，拉起许城的手，迈出了那扇沉重的大门槛。
　　夜晚，偌大的府邸里十分安静，鸣虫冬眠了，鸟儿向南方远飞，空气中只有寒雪飘下的痕迹。许城一出门口就被那檐下挂着的纸灯笼的白光晃花了眼，他用手背遮挡着眼睛，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原来那个熟悉的院子了。
　　一道道蜿蜒绵长的高墙粉壁仿佛与世隔绝开，修葺精致的别院一个胜过一个。许城已经数不清这是经过的第几座楼房了，只觉得这陌生地方，大得美得令他心惊。以致还在逃命中的许城不禁困惑，自己那住了近六年的鸟笼子，真的是在这里面吗？
　　妇人加快脚力，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跑往前跑。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可是为了哥儿，她不后悔。
　　感到妇人突然加紧力道攥紧他的小手，许城皱起的眉头像极了包子上的褶皱，他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妇人。光洁的额头明亮雪白，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和月牙儿一样好看，但是现在妇人抿着嘴，那样肃穆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看一眼后就低下脑袋，不敢直视妇人了。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许城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把手松开。
　　将军府上灯火通明，家奴仆人举着火把，各条各道都有几个壮汉把守着。十分钟的时间从未觉得如此漫长，一拨又一拨的人从身边擦肩而过，许城躲在妇人的怀里，大气也不敢喘。
　　等脚步声走远了，妇人赶紧起身，她脱下身上的旧披风把它围在许城身上，不舍的摸了摸许城包子似的小脸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然后一把抱起许城，飞快的向最近的一个门口跑去。
　　“哥儿，拿着这个去城外的西潭湖找爹，记住，千万不要摘下帽子！”
　　许城一时没理解过来是什么意思，小小的身子猛地往后仰，一个踉跄屁股重重地跌坐在皑皑的雪地上。他恍惚地看着面前的木门缓缓关上，几秒钟后，连滚带爬的冲到木门前，使劲拍打着大门，哪怕手被冻僵得没了知觉，也仍然不肯放弃。
　　“娘，你去哪？你忘了城儿了，娘……”
　　妇人别过头，咬了咬牙单手把门闩关上，然后背过身子不顾门外大嚷大叫的许城。不远处传来大队人马踩踏雪地的踏踏声，妇人的心跳到嗓子眼，她忙用鞋子把地上的小脚印抹平，她对着木门焦急地压低声音道：“跑呀！”
　　妇人平时温和好听的说话声，此时变得有些尖利，带着丝决然的绝望，从门缝里随风传出来。许城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知道妇人已经跑远了，他后退了几步，然后一扭头疯了似地拔腿就跑。

　　夜晚，月亮高照。习惯早睡的人早早回了家，躺在暖和的炕上呼呼入睡了，街上只剩下稀疏的几个行人。一个穿着盘领旧棉衣的矮胖子低头掰着烫手的番薯皮，忽然一个小孩子撞到他怀里，吓得他差点把手中香喷热乎的大番薯给掉地上，他怒瞪着小眼睛骂道：“不长眼的小兔崽子，给爷滚边去！”
　　许城这才惊觉原来他已经跑到了集市，也许是跑得急了，头巾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来，等他反应过来慌忙把头巾遮住自己的蓝色头发时，已经听到对面矮胖子的惊呼鬼叫了。
　　“妖……妖……妖怪啊啊……”
　　那声高音尖叫划破夜空，很难想象那是出自男人的口，而不是市井吵架的泼妇发出的凄厉叫声。矮胖子瘫坐在地上，身体抑制不住的在颤抖，那黄色内陷的大番薯从他手中掉落，一路滚呀滚呀，滚到了许城脚边时，已经成了一小团雪球了。
　　许城心里没来由的害怕，他捂住耳朵不想听，可声音却使劲钻进他的手缝。他转头四看，想看看男人口中的妖怪在哪，可看来看去，四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
　　紧随着，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出，许城似乎听到有人在说：“烧死他，烧死这个害人的妖怪！！”更多人附和着说：“对对，把这该死的妖怪给烧死……”
　　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无数火把在眼前晃动，灼热了许城的双眼。他感到脸上忽然冰凉一片，恍然回神，眼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火把，雪花在静静地飘着，地上的矮胖子还在哇哇鬼叫，说着什么可笑的求饶话：“求求你，求你不要吃了我，不要……”
　　许城没有理会那矮胖子，转身径直就跑，没头没脑的跑。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绝对要活下去！
　　冰冷如刀的寒风吹打在脸上，生疼得很，许城眯着眼睛，逆着风一路往南跑。他的心冰凉冰凉，仿佛被刀子刮开了一个口，冷风灌进这个口子里，疼得他心脏一抽一抽。许城闭上眼睛，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染湿了身上那件娘亲给他的旧披风。
　　等许城跑得没影后，几个附近的居民闻声赶来，看见还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矮胖子，忙问到底出了事儿。矮胖子腿还是软的，在其他人的帮扶下才勉强站起来，圆咕噜的胖身子打着哆嗦，变了声音地说：“有妖，妖怪……是个孩童模样的妖怪，快，快去追，妖怪跑不远的！”
　　这附近住得最近也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卖鱼佬叉着腰，咧着满嘴黄牙嗤笑道：“我看你是吃酒吃醉了，大晚上的净说些胡话。要是没有妖怪，老子打掉你的门牙，让你鬼叫！”
　　矮胖子摇头摇得像波浪鼓，挣扎着要扯那浑身鱼腥味儿的卖鱼佬的衣袖子，一口气说完：“俺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刚才俺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那妖怪留着一头蓝色头发，就连眼珠子也是深蓝色的，那肯定是个才成精不久的妖，只要大家齐心一起上，没有怕他的道理。”
　　卖鱼佬见他说的有头有尾，一下子板起脸来，看着矮胖子指的方向，知道那小孩子化成的妖怪肯定躲在城南的破庙里，当下神情凝重的回去，准备召集村子里的人再仔细商量对策。
　　还真被那卖鱼的猜对，许城跌跌撞撞的到了城南，趁着茫茫夜色还没被人发现，摸黑去找妇人所说的西潭湖。可左找右找，愣是找不到他娘说的什么破湖，只好泄了气拖着又饿又倦的身子，在那间破旧的娘娘庙歇息一会儿。
　　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摸索，摸到鼓鼓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块和杯子大小无差的鱼鳞，鳞片是非常特别的青蓝色，表面泛着淡淡的青色。他蜷缩在娘娘像后，望着天窗外的月亮，想起了眉眼温柔的母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许城是被热醒的。他猛地睁开眼睛，火光照得他的包子脸满面红光，木头燃烧的噼噼啪啪声在耳边响起，一滴汗水从额头滑下脸颊，他使劲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越是挣扎缠在身上的麻绳越是要紧。不需多时，整座庙里已经是火光冲天，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烟气。
　　“烧死他，烧死他……”
　　“对对，烧死这个害人的妖怪……”
　　忽然吹起一阵大风，呼呼风声回响在无边的漆黑深空中，一条挂着几个红灯笼的木柱子被风刮倒倒在地上。围在娘娘庙门口的那些人们抬头望天，其中一个人惊恐地叫起来：“天啊，要下暴风雪了，一定是被烧死的妖孽报仇来了……”
　　仔细一看，原来那个人就是先前在街上被许城撞到的矮胖子。
　　来娘娘庙看热闹的群众哗然散去，都赶紧跑回家去，生怕田地里的农作物被暴雪冻坏。矮胖子腿又软了，颤抖着声音说：“卖鱼李，扶、扶俺回去。”谁知道回头一看，人竟然全走光了，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中。头顶忽然一道雷电闪起，轰隆隆的巨响吓了他一大跳，也顾不上冷不冷的问题了，他趴在地上以最后的速度爬着出去。
　　许城的呼吸越来越薄弱，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滑下，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儿，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挣脱了，静静地望着快要坍塌的屋顶发呆。不知道娘亲怎么了，将军是娘的爹爹，一定不会为难娘的，可是他的爹，现在又在哪儿呢？
　　踏踏，踏踏。火海里发出细微的异常声音，许城艰难的睁开眼眸，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从火里走出，然后走到他的面前。
　　那双圆圆的带着点严肃的大眼睛，是许城晕过去前唯一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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