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望

　　天色已经暗了，樱木花道奔走在湘北的小道上，这时候，人们都已经回到了各自的家中享受天伦，而樱木心中却是忐忑不宁。
　　离家整整五年了，说不想家那是骗人的。在外的五年里，每当安静到来，夜晚来临，家的温馨总会浮现在脑海：威严却不失慈爱的父亲，把自己当作亲孙子般关爱的芪奶奶，虽不及母亲温柔却也时常为自己缝补衣服的萱姨，温柔善良的梓里阿姨，还有就是……还有就是那牵心挂肠小狐狸。
　　然而一切却在那一天全都改变了，父亲那怨恨的眼神，下人们那奇怪的打量，梓里阿姨僵硬冰冷的身体和小狐狸那绝望的神情……他无法承受，恐惧、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突如其来地占领了他所有的思绪。
　　逃——唯一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字，逃开这一切。
　　少年不愿承认的怯弱，在那晚真实地盈满了他所有的感观，逃——逃走——再也不要回来！

　　樱木跑得有点喘，但是他知道，他要抓紧，因为那一瞬而逝勇气他必须抓住。
　　刚才那宫女不慎打翻了茶碗，慌张地用手擦拭着他的衣袂，因为太紧张了，都没有用上系在衣襟上的手帕。一双纤纤玉手却与记忆中另一双白皙纤长的手重合了，顿时牵出了他心中无尽的思念。
　　五年的时间，虽不是一直四处飘荡，却也游历了三川五湖，经历了江湖险恶，看过了宫廷争斗。然而那丝愧疚却总也挥之不去，如结茧的蚕丝般紧紧缚住了他的思想。离家时怀着对他的歉意，在岁月的沉淀和酿造下，变成了刻骨铭心的思念，但这份思念却犹如毒药般，侵蚀这他的内脏，苦涩却又带着点甘甜。
　　原本是打算不再回去，不再相见，让他们的怨、让他们的恨、他们的哀都随着时间飘散，即使心中还存在着那团剪不断的丝。然而陵南王一声令下，将他送回了最不想去的地方，被迫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人。在心神不定的几天里，不断想象着重逢的场面，却在进入湘北后，左右都不见他的身影。一丝侥幸，更多的却是不安。
　　进宫后，更是思绪不宁，好不容易找了个时间想整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却又在独处的时候完全没有头绪，那团丝好像已经乱得完全找不到头了。
　　而当那个女孩手足无措地为他擦干身上水渍的同时，记忆深处那张开双臂保护身后母亲的瘦弱孩童，那双清澈却又满是温柔水波的眼睛，那份只愿用双手来确认真实的倔强……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回忆，让那团丝渐渐浮现出整齐的纹路。他鼓起勇气抓住了线头，将他重新仔细的缠绕，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哪怕见到的是对他的怨恨，他情愿再将自己束缚。

　　到了，昔日的门庭依旧，“樱木”两个大字也还在，只是略微有些掉色。樱木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前。是悲是喜？昔日充满欢笑、充满温暖的家，如今却是望而止步。
　　“不行！”樱木摇摇头，“一定要见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见他的勇气，倘若错过，又不知要等多久了。抬起左脚，踏进了久违的家门。

　　不对——！
　　樱木抬头看去，却惊觉府内气氛的异样，诺大的宅子里，竟找不到一丝灯光！人呢？都到哪里去了？他快步跑进院子，没有看到一个人。
　　“爹！——”
　　“小狐狸！——”没有！完全没有回应！
　　突然樱木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偏院跑去。
　　漆黑的偏院里，隐约可以看见立在院门前的两棵树，在淡淡的月光下影影绰绰；黑洞洞的房间里，看样子也不可能有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看不到一个人？”樱木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大。
　　“小狐狸……小狐狸……”叫了几声却没有回音，他打算进屋看看。
　　刚把手放在房门上，一丝凉意却爬上了他的后背。当年让他无所遁形的恐惧顿时又回到了他的心里，“门后会是什么？”这样的疑问让他的手怎么也是不上力来推开门。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好像是女子的喊声，却很轻，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却格外明显，声音像是从院外传来的。
　　樱木稍稍松了口气，垂下了放在门上的手，低下了头思索了会儿，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声音像是从父亲的院子里传出来，樱木跨着大步现那里走去。
　　“家里原来还有人……”边走樱木心中边思忖着。
　　“小姐！……小姐……你……饶了...…饶了我吧！”断断续续的声音。
　　“啊！！”紧接着一声惨叫。樱木心中一凛，加快了步子。
　　“叫我夫人......夫人！哈哈哈哈......我是夫人......哈哈......”
　　走进父亲的院子，破烂的窗格纸里透出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两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呜呜......夫......夫人......奴婢不敢了......”女子呜咽的呻吟。
　　樱木走近窗子，透过纸上破裂的地方向里面望去，屋子里黑洞洞的，角落里点着一盏灯火小如黄豆似的油灯，微微能照亮四周。借着灰暗的光线，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背对着樱木，不时发出疯狂的笑声，这笑声在阴森的夜里极为恐怖，就连樱木也不禁汗毛竖起。另一个女子跪在她脚边，不住地啜泣着，浑身颤抖着，身上的衣物有好几处被扯烂，脸颊上边似乎也有几处血迹。
　　“哈哈哈......呵呵......”那背对樱木的女子仍在那里狂笑不止。
　　“呜呜......”却又突然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那女子踉跄得在屋里踱着，身子一摇，险些跌倒，好在她扶住了点着油灯的桌子才免以摔倒，靠近灯火的乱发却照出了鲜艳的红色。
　　樱木浑身一震，红色的头发，在这个家里，除了过世的母亲和自己，就只有一个人了——母亲的亲生妹妹——花沢萱。可是，眼前的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是那个容颜秀美、温柔寡语的萱姨呢？
　　那女子靠着桌角转过身来，面对着窗子喘着气，这回樱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容貌，的的确确就是萱姨！
　　“夫......夫人......”那跪着的少女见花沢萱靠在角落里，她抬起头胆怯的叫道。
　　“夫人......没有其他的事，......奴婢就......告退了......”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见花沢萱没有反应，少女战战兢兢地向门外移去。
　　那少女走后，樱木花道悄悄地潜进了屋子。
　　慢慢走进花沢萱，她的头埋得低低的，
　　“萱姨？”试探性得叫了一声。
　　她慢慢得抬起了头，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毫无光彩，她有些呆呆得看着樱木。
　　“萱姨，你还记得我吗？”
　　渐渐地，那双呆滞的眼睛里却有了神采，眼睛越来越亮，
　　“轩！！？......爷！你回来啦！！！”

　　樱木的父亲樱木轩是一个商人，在湘北这样一个略显闭塞的国家里，商人是和外界联系的媒介。
　　樱木轩常来往于湘北与陵南间，也时常会给樱木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对此，年幼的樱木固然很开心，但是更多的是希望父亲能多在家陪着自己说说话。
　　樱木轩是一个严肃的父亲，他几乎没有对樱木笑过，很大的原因可能就是樱木那早逝的母亲。在樱木出生不到一年的时候，他的母亲花沢翊就过世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她有一头鲜艳的红发，樱木的红发也是遗传自他的母亲。母亲经常抱着幼小的他，那温暖的怀抱是如今樱木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了。而父亲也一定对母亲难以忘怀，至今没有续弦。
　　樱木轩对于小樱木的照料也可谓是无微不至。一个大男人，一边忙着生意，一边又要照看着年幼的孩子，就连小小年纪的樱木也体会到了父亲的艰辛。然而，再怎么细致的照顾，都及不上母爱对一个孩子的重要。
　　樱木四岁的时候，家里多来了一个人，她是樱木母亲的亲生妹妹――花沢萱。听芪奶奶说，萱姨长得和母亲很像，同样长长的红发，温顺的性子，秀美的容貌。樱木也常常私低下将她当成娘亲。她一直呆在家乡，此次来投亲，才得知姐姐已经过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就在樱木家住了下来。由于花沢萱尚未出阁，故府中下人都以“小姐”称之。
　　就这样，日子过得很快，樱木渐渐觉得，萱姨其实和娘一点都不像。记忆中，娘总是温柔的笑着，而萱姨却只有对这父亲时才会笑；娘总是会在樱木心情不好时抱着他、哄他，而萱姨却从未抱过他。萱姨对他也很好，但却是一种生疏的爱，一点都不亲近。父亲依旧很关心他，可是在他外出的时候，家中除了疼爱他的芪奶奶，就再也找不到人陪他说话了。
　　所以，樱木常常瞒着所有人偷偷跟着樱木轩外出，但也总是在途中跟丢，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家。直到有一次，他遇到了小狐狸。
　　樱木十一岁那年的初春，他照例跟着父亲后面，跟着跟着却走进了崎岖的山道，为了不让父亲发现，他东躲西藏，一不小心失足滑下了山坡。
　　“哇——” 向下直直滑了出去，途中打了几个滚，
　　“砰——”一头撞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樱木捂着额头，呲牙咧嘴抽着冷气，饶是平日里以铁头功出名，这一撞也难免撞出一个大包。
　　四处望去，冬天的积雪在这里似乎还来不及化去，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樱木揉着摔疼的额头，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白色的山洞，樱木才停下了脚步。他此时顾不得有些冻僵的手脚，好奇心促使他继续向里面探索。
　　“咳咳......咳......”
　　似乎传来咳嗽的声音。难道洞里有人？
　　他蹑手蹑脚的前进，沿着山洞的石壁向里面摸索。
　　洞里没有想象中的黑，可能是积雪反光的缘故。洞内似乎也不是全封闭的，走进来很多路了，地上却依旧有厚厚的积雪。
　　樱木四处张望着，却没怎么留意脚下，以至于他终于看到洞里的人时，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不自觉的“啊”的一声。
　　这一跤摔得倒不疼，却是很突然，樱木愣愣地盯着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样子那是一对母子。母亲似乎身体不好，面容憔悴，却依稀能看出一张瓜子脸上，双眉修长,肤色虽然苍白,仍掩不了姿形秀丽。那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不似一般孩童的粉嫩圆润，却是极为清秀，和母亲相似的脸形上，一双细长的眸子闪着柔和的光芒。
　　突然摔出来的樱木吓了他一跳，那孩子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在母亲身前，却在看见樱木后，微微愣了一下，随后放下了双臂回到母亲的身边。
　　被漠视的感觉突然激怒了樱木，他“噌”的一声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向前冲去，却在走近后看清楚了那两人。那女子似乎病得不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还不时咳两声。那孩子伸出衣袖下的手臂，有些破烂的袖子显得很宽大，更衬出他极细的手臂。樱木看在眼里，突然感觉莫名的心疼。他瘦小的手轻柔地放在母亲的额头上，一下一下的擦拭着，专著而仔细的神情看的樱木有些发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了手绢递了过去。
　　“给——”全然忘记了刚才还是怒气冲冲的。
　　清亮的童声回荡在空空的山洞中，那孩子转过头，打量着眼前的樱木，樱木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双瞳孔中倒影出自己的影子。
　　他又看了看樱木手中洁白的帕子，随即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为母亲擦拭。
　　“你！！——”这又激怒了樱木。
　　这时那女子开口了，“好孩子！咳咳——谢谢你了！”
　　温柔的语气，和善的目光，樱木顿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他关切地问道。
　　那女子伸出右手，摸了摸樱木的头发，摇了摇头说，“我没事的，你快回家吧！”
　　樱木突然有些妒忌身边那个孩子，他还有母亲，这么温柔、这么慈爱的母亲，虽然自己的母亲比他还要好。但他又有些同情他，他的娘也生病了，就像自己娘当年那样。樱木看着旁边那个正用好奇眼光注视着自己和他母亲的稚气孩童，伸出手在他头上乱揉一把，把男孩乌黑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咧开嘴一笑，大声宣布道：“你放心！本天才一定不会让你失去娘的！”
　　就这样，樱木不再偷偷跟在父亲后面了，而是常常偷偷跑到山洞里，给他们带些好吃的东西，也时常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向那孩子炫耀。
　　面对樱木如此“死皮赖脸”的行径，那对母子倒也没有什么表示。几次接触下来，樱木知道了那女子叫做宫本梓里，因为家乡闹灾，又身患重病，无处栖身，所以才躲在山洞中，摘些野果维生。
　　而那个黑发小子，似乎很不喜欢说话，几天相处下来，也没听到他主动说什么话。有一天樱木捉到一只狐狸，抱去给他看，看着他眨着黑黑的眼睛，仔细得用小手触摸着柔软的毛发，他突然哈哈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哈哈......狐狸......哈哈哈......你......你这只狐狸......”樱木指着愣愣的男孩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从那以后，樱木就叫他“小狐狸”，他总是说他细细长长的眼睛像极了狐狸。宫本听后笑出了声。而小狐狸却是涨红了小脸，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嘴说了一句。
　　“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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