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7
古難全七
7 上
夜風再次吹起,曾幾何時,他有了忘卻陽光的錯覺。
「我們等待的罕事將近,你就完全不好奇?」
好奇是什麼感覺?顧長風難已回想。
火光下的東方不敗,一頭亂髮猶似煙花灑下的垂楊金柳。
他自昨夜便未梳理的頭髮,曾在冰冷的岩地上作星茫委落,一如怒放的葵花。
「昨夜我行止失常?」
那是今日顧長風聽到的第一句說。轉醒後他僅木然看著東方不敗的背影,彷彿一夜已隔三生。直至夕陽西下,無力的話語才似飛絮隨風飄來。
東方不敗席地而坐,瀑布般的黑髮散亂無章,迎著風,也委落地。他低頭蜷身,抱著那圓琵琶,背對著顧長風。
「你昨晚完全瘋了!」全無委婉,語氣帶著恨。
笑吧,東方不敗。
要嘲笑我竟忘了脫逃?也讓我來嘲笑你昨晚看朱成碧,嬌柔無力。你說呢?
他全神戒備迎戰今生最大的羞辱,他將不計後果,用更大的羞辱回擊。事實上他早忘了後果兩字有何意義。
然而他沒有得償所望,東方不敗什麼也沒說。他回眸時顧長風重重捶地。他無法不悸動於其人自傷的目光,是以他恨。最終,二人皆未提昨夜半句。
顧長風做好入夜後的準備後,便僵坐不動。東方不敗偶爾會開口,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每當緋紅口唇輕啓,顧長風便準備迎戰。他認定東方不敗遲早要以昨日奇恥羞辱自己,因為此人亦自辱!
相信唯有顧長風的羞恥,能安慰躺臥在地,呼喚著令狐冲的東方不敗。
營火燒出溼柴中水氣,霹靂聲不絕,煙霧繚繞,偶有幾點火星輕彈。
「自你中那抱柱摧心,便不願多言一句。」
顧長風沒有接口。
東方不敗自懷中取出一物,紅色那小包,上方白色菱紋如夜空寒星、世間冷眼。
「你過來。」它將包袱攤在地上,喚著顧長風。「別惱了,我有正事要說。」
輕描淡寫一句別惱,便是火上加油。不過他不致於像孩子般嘔氣不應,現在還不致於。
正事?瘋子可會把清算昨夜之事視為正事?他坐在攤開的包袱另一側,一眼掃過包中幾樣事物。一只精工銀盒、梳子妝鏡之類的細軟,和兩個荷包。最顯眼的是一卷手卷,東方不敗審封穴之事信用那夜見他讀過,顧長風想那便是葵花寶典。
「聞。」東方不敗自銀盒中拿出一只小瓶,揭開瓶蓋,優雅地遞到顧長風鼻息下。
小瓶呈八角形,散發一股混著藥味的強烈薄荷味。瓶身通體飾以銀絲細工,顯和銀盒成套。
「顧長風,下月月圓,將此物予我服下。」
月圓。
「可以,否則我毒發而死。」報復的快感令他興奮,讓東方不敗失算,他很開心。
他不知東方不敗意欲為何,只知承諾既出,若有不信,便會使抱柱摧心因失信而發作。他快意此人想以毒蠱宰制自己,卻不知下月月圓便是他自裁之日,豈忌毒發?他特別強調毒發而死,作為諷刺。
是的,他的死期已定。昨夜東方不敗可有力氣追捕自己?沒有,可顧長風仍逃不掉,所以他死定了。
「你倒乾脆。」
「舉手之勞。」顧長風冷笑。
「沒錯,舉手之勞,不過你將因此獲得重謝。事成之後,我會為你解抱柱摧心,然後還你自由之身。」
火光下,東方不敗奇妙而完美的五官伴隨深深陰影,彷彿隨營火舞動變幻著,如他心意般捉摸不定。顧長風盯著反映火焰的瞳仁,等著進一步說明。
「看你還能不問?」東方不敗苦笑,有些黯然。
要信不?要問不?猶豫不決間,東方不敗倒先開口。
「開始了。」
「什麼?」
「我們等待數日的罕事。你聞。」
顧長風這才注意到,風中多了股濃陏芬芳。
「看看周遭有何不同。」
不知不覺間,四下湧現許多白點,星羅棋佈,落在幽幽木葉間,夜幕中看不真切。他走近,發現東方不敗要他承諾絕不摘取的果實頂部裂了開來,露出其中白色的事物。
便是在等果子裂開?
「現在你知道我們在等什麼了吧?」
顧長風皺起眉頭,也不去猜是什麼。
東方不敗神色閃過一絲愁苦,修長的眉毛微微一皺:「曇花一現,已屬難得,何況野生於荒山,世人所不知的異種。」
這便是曇花?
「你當真是全幅心思放在兵法武藝上了,幾日來都把花苞認作果實。」
顧家世襲千戶職,長輩總訓顧長風以正業為先,玩花認草,末流雜學,則是家規嚴禁。
「你不讓我碰它們。何況,它們很大。」
彷彿就為自己回嘴,幾絲凄苦的笑容便落在他蒼白面上。「的確,此異種又大於尋常曇花,待會開花必然極其可觀。且它的花苞上有層綠萼,也難怪你當它是果實。」
東方不敗仰頭深嗅,彷彿陶醉在芳香中。一手又盒中取出另一只小銀瓶瓶。
「此物名為忘機散。服之神智昏潰,如在夢中,未得解藥不能醒。」
他手上圓形銀瓶散發陰森寒光,顧長風開始戒備。或許經歷昨夜,東方不敗認為自己只中一種毒還不夠。他死也不呑那玩竟。
「待到花開,我會服下此物。」
「你?」顧長風瞪大眼睛,隨即又瞇起。瞪眼是驚,瞇眼是疑,興許又是騙局?他可曾誓言不信東方不敗口中半字。「那你可知何時花開?」
「大概一到二個時辰,花期極短,開於月升時分,凋零日出之前,方有曇花一現之說。」
「你吃了那玩意後神智昏潰,不怕我把你丟到山崖下去?」這回我絶不會再去接。
「你不會。」
我為何不會?因為我忘了脫逃?
「何況我一死,你便不可能履下月月圓之約,蠱難立發,至死方休。而下月月圓我令你予我的,便是忘機散的解藥。為的是我人在藥力之下,無從自行服藥。」
「你說得是真話?不會又是無聊的把戲?」他反守為攻,直接了當地問。
「開這樣的玩笑,未免自辱。」
比之昨夜臥地悲鳴,這點自辱算什麼?「你也曾兒戲似的改自己的姓氏,那沒自辱之虞?」
「是以我在你眼中已成顛三倒四之人?」他說著,垂下眼簾。
「你為什麼要服藥?」
「為了不當廢人。」他的語氣極其平淡。
廢人?這瘋子居然能承認?可不再當廢人又是何意?和吞什麼忘機散又是何干?
「你罵得對,瘋人,便是廢人。我不能放任自己癲狂無狀下去。忘機散看似毒物,卻能治你口中癲症。到時你依約與我解藥.......。」他的身子忽然欺近,炯炯有神的雙眼目光幾如火炬。
「你將見識到,真正的東方不敗。不是在黑木崖下摔壞腦袋的廢人,而是那讓你拼死護他三分薄面的,東方不敗。」皎白的臉龐貼近,顧長風聞到東方不敗的氣味。昨夜的氣味。也是傳奇中的氣味。兩者皆令人緊張,他感到自己心搏加劇。
「這珍奇異種,似乎開得比尋常曇花又快一些。」東方不敗轉向花叢,輕撥過一截曇花枝,側頭看著微張的花苞。
綠萼下的白色事物更外露了些,已能看出是花瓣。
自己當如何應對?忘機散之事當信不當信?他推敲著,墬地蒼鷹的景象卻擾得他心煩,挾著恨意,重重出言斥道。「你昨夜確是不折不扣的廢人!」昨夜蒼白的羽翼在求助,在夜風中顫抖。
「是的。」他貼上花苞嗅著。「而且也的確卑劣。」
卑劣?
他明白了,昨夜對東方不敗而言亦是奇恥大辱。
「於是你決心治好癲症,那忘機散就忽然變出來了?」
「不是忽然,我一直帶在身上。入山後我日日少量服食,口齒神智,皆清明許多,以顧千戶的精明,必然早有所察覺。」
比之海戰之時,現下的東方不敗的確狡猾善辯許多。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帶著許多古怪藥物藏於深山?」
「說來聽聽。」
「抱柱摧心,我本來打算給我自己用。」
又一次,顧長風為他的話震驚。
見那神情,東方不敗揚起一絲極細微的笑,苦中作樂的笑。他鬆開手,曇花苞彈回木葉間。「你不猜猜,我為什麼給自己下蠱?」
顧長風面上閃過一絲掙扎,他怕又是一個或溫柔,或美妙的圈套。
「好吧,是我欺你太甚,不必猜了。」他說著,抱起一旁的圓琵琶。
「你説,雪千尋是怎麼死的?」
「你我交戰,波及於她。」
「指她死於亂軍?錯了,她是被我這病活生生疑死的。怎麼疑法,昨夜你也見識過,是以當日我在日月號上重傷她。海戰過後,擁著她的遺體,我立下誓言,重新開始,意即永不相疑。」
「可昨夜你再次背信!人都死了,你仍編排她長串故事。」
「你昨夜教訓過了。」他的緊抱那圓琵琶,似在無意間觸動了緊繃的弦。
顧長風想到教訓過後他跳下懸崖,幾乎便想訓斥,可最終沒出聲。
令狐冲。
他無法不想起救他至崖上後的那個吻。同一對柔軟的口唇,喃喃道著利箭般的名字。
「我何嘗不知昨夜對你二人的猜疑是異想天開。可此症一犯,了無理智可言。若沒這病,我不會如此猜疑,不會重傷於她,她更不會死。我攜你入山,便為在無人打擾清幽山野修身養性,滋補精神。蠱毒丹藥,亦為此病所備。」
「本來,我打算若再犯病,不如自己在自己身上下抱柱摧心,再對自己立誓不可放任病發。如此一來,一犯病便痛苦難當,非强自清醒,否則便痛苦至死。」他語調平靜,卻為山風聲添上詭譎。
這治病手段極其激烈,卻是他的作風。顧長風想起黑木崖上飄蘯的破爛長幡,那是任我行留下的,可東方不敗任它在那晃動,折磨自己。
「而你昨天犯病了,又是什麼改變了你的心意?使抱柱摧心成了忘機散?不會是顧某佔了你的奇毒吧?還是發作的景象太令人作噁?你怕了。」他諷刺道。
「不,蠱蟲固然極其珍貴,我手上一卻尚餘一份。是昨夜種種,非忘機散不能治。」
「非忘機散不能治?」昨夜種種?「你倒說說,為什麼非忘機散不能治?」
「何必詳述?你又不通醫理。」他皺起眉頭。「你現在仍懷疑我在耍你?」
他沒有懷疑了。
東方不敗不可能拿雪千尋圓謊,會的話他昨日便不會躍下深谷。
進而他發現,自己將有機會把東方不敗丟到崖底。
他瞪視著抱著圓琵琶的東方不敗,把昨夜那落地蒼鷹丟下絕壁?營火妖嬈舞動,彷彿濃烈的曇花香使它興奮莫名。
你不會。
他說時如此平淡,彷彿在說月亮不會掉下來。你不會,如此理所當然的認知。
可是我會,東方不敗,我會。蠱毒不算什麼,你才是真正的毒,蠱毒能撕裂血脈,你卻能蝕軟骨骼。
「你也有點瘋。」東方不敗說道,顧長風猜自己眼中燃燒著熾烈的惡意和興奮。
「是的。」昨夜瘋到只想著要不要讓你哭。
「一直有點瘋,才會老不惜一死。」
這回不惜一死的報償曠世之豐,東方不敗。自己的神情是否過於興奮?露了形跡?
「你說神智昏潰,如在夢中?詳情究竟為何?難道一直睡著?」他打算細問關於東方不敗服藥後的詳盡事宜,掩藏自己除去他的意圖。
「當然不是,若是如此,怎麼也不能要你料理一切。」
令狐冲便行吧?顧長風在心中冷笑。那令狐冲也曾把他丟下黑木崖,想來亦是忍無可忍。
「我見過服忘機散之人,他們神智昏潰,但鎖事仍能自理,且靜若處子,由其對人事全無惡意,不難照護。這段時日你供我飲食,護我周全,月圓時依約與我解藥即可。」
「一給你解藥,你不但不在夢中,瘋病還全好了?這點十分古怪。假如月圓你沒服解藥,又會如何?」他佯做仍有疑慮。
東方不敗拿起酒壺,說道:「打個比方,常人精神有如此壼中之水。」他輕搖起酒壼,水聲響起,又隨白細指爪停止而漸歸平靜。「聞風則動,無風則止。」接著,他猛烈晃起那酒壼,咚咚水聲響個不停。「這便是瘋人、廢人的精神。若把此壼想做頭顱,其中奔騰不止的壼水便是我發作時腦中翻騰不已的妄臆。」他說著,夾著瓶頸的兩指未曾停歇。
顧長風倒頗能感同身受,昨夜在恨與慾之間,他的意志亦如惡浪中的孤帆偏舟。
「忘機散便是如此。」他說著,另一手摀住了搖動酒壼的手,水聲由激
蕩漸趨平靜。「無從止息的壺水一如妄症,在我便是無窮無盡的猜疑,天地至親到我自己,無所不疑,最終萬物無可憑藉,比孑然一身尚不如。」
如此舉例方使顧長風對忘機散能治癲症有了真實感,聽聞此藥他不是懷疑,便是防備東方不敗以昨夜之事嘲弄,或自己惱著想揭了那層紗,再來便是計劃失信,除此大寇。至今不曾認真想過東方不敗不再是瘋人,又是何如光景?
當東方不敗配得上東方不敗四字,又會如何?
「又開了些。」他將一枝花苞撥向顧長風,現在白花苞外那層綠萼以漸漸褪去,澟白的花瓣中央蕊心隱隱可見。
花開時他將會服藥。
「假如月圓過後我未服藥,再得解藥亦不能醒,永遠是個如在夢中的廢人。而你,蠱發而亡。」
顧長風慶幸他不用面對那困局,因為自己絕對收拾不下。或許他沒死在海上亦是天意,上蒼再給他一次機會,埋葬由他拼死拖出墓塋的東方不敗。
他死死盯著那魔頭,花葉相隔,讓東方不敗那雙眼睛更費人思量,他們很漂亮,且即將永遠闔上。似乎感受到自己的注視,他側頭鬆開曇花枝,向懷中掏去。待放曇花晃回枝葉間,在顧長風眼前閃過一幢白影。
他很漂亮,現下是這美麗軀殼的最後一瞥。
「拿去。」
葵花寶典?
東方不敗自懷中掏出一卷手卷,赫然是審他封穴之事那晚所見之物。顧長風一時不知當不當接過。
「你不好奇?」
營火染赤的手卷散發妖異的色澤,他在海上見證葵花寶典過非人之力、非常理之力。但他漠然搖頭。
「唉........。」東方不敗長長嘆了口氣,他會哭,但極少嘆氣。「你把它當葵花寶典卻不好奇,便是出了問題,這倒不是帶你入山的本意。」
「你的本意你說過。」或許自己多少該裝作有些興奮,以免此多疑成疾之人生疑?差點忘了,若說好奇,蠱毒可會發作。
「顧長風。我並非輕賤於你才老......。」他鈍了下,彷彿在考慮措詞。「揶揄於你。我攜你入山,是為了鑽研那十四道生死大穴打通後的變化。」
「真的?」看他的神態像真的,可顧長風不信他,自雲端摔到泥溏,此生不想再一回。
「也是我履履欺你,自作自受。本來,和你說話輕鬆暢快,有時我起頭,你知尾,有時我道南,你言北,就是抬摃,也妙趣橫生。現在,我說一句,你疑一句,當真索然無味。」
那好比在說,我喜歡和你說話,和你說話有趣。顧長風心中泛起幾異樣。卻旋即想起中蠱之前,自己是每每為他一點小恩小惠自作多情,成了東方不敗的耍弄之資。顧長風令自己去想抱柱摧心,想蠱毒在他血脈中鼓起的藍色小珠,刻骨銘心的教訓。
「開卷有益,真假自明。」他將"葵花寶典"遞了過來。「上頭所記,便是那通穴修息之法。」
顧長風接過,手卷外皮枯黃,軸面無字。
附卷暗柳生天篇。
展開一入眼便是這七字,附卷,那麼正文為何?
暗柳生天篇,記十四死生大穴開闔通閉之法,速成奇功,利害相從。非神功不可加諸人,達神功不可加諸己,是列附卷。十四大穴,閉而後開,至之死地而後生也。大穴者,雲門、氣戶、商曲、四海.......。
「沒騙你吧。荒山無筆墨,就是要作假,也寫不出這般娟秀正楷。」
的確是那十四道封穴法門,前段便是自己數日來修息之法。
他說的是實話。
句句屬實?
「你自己也清楚,以你的根基,修習此法跨步劇烈,極為凶險。這段時日你無人可依,趁花開前好好研讀,不懂便問。」
顧長風粗略一看,主文之側許多暗紅蠅頭小字,筆劃細如針鋒,不似以筆所書。再細看,那些註解分明是針對自己所寫,文句便似東方不敗平日對自己說話那調調,六分命令,三分調侃,一分教訓,夾雜兩人之外無人能懂的比喻。細細條例自己自修時可能遇上的疑難險阻,救急之法,應對之道。
「速成奇功?在黑木崖時,你便以此法加諸於我,又是何故?」
「當時是試試你,若我沒看錯人,不妨便拿你試試這門內功。若你實為無信小人,封穴闔而不開,你自然會死。」
「沒看錯?你昨夜才指我是貪官污吏。」
東方不敗沒有接口,只是憂傷。
「你說你要鑽研這門內功?非得透過我?你自己不能練?」
「是的,上頭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達神功不可加諸己。而這門功夫又至為特別,雖讀來可行,但我懷疑包括著論者在內,世間尚無人實際修習。有機會我也想見識,身體力行之人,是否真如卷中所載能速成奇功。」
顧長皺著眉頭,低頭研讀手卷。暗柳生天篇,應是引柳暗花明之喻。倒也貼切。然而現在自己卻是名付其實的山窮水盡,不如求死乾淨,拿在手上都顯得諷刺。
眼角餘光瞥向東方不敗,他抱著圓琵琶,若有所思,側影帶有刀鋒般傷人的美。
「山窮水盡,或許我們便一同下崖去。」他心想。繼續低頭研讀,看上去好似很關心那暗柳生天篇所載。假若他沒到山窮水盡,是該關心。
可他讀不下。
暗紅色的小字解答了武學的問題,卻丟出更多謎。
東方不敗當真從未輕賤自己,喜歡和自己說話?
他為自己打通封穴,便是認定沒看錯人,那他把自己看成什麼人?
達神功者不可加諸己,那這神功又是什麼?
他又是何時寫上這些密密麻麻的註解?自己若一直與他同行,他顯然不必費力寫下這些小字,這番功夫絕非舉手之勞。
他心煩意亂,放下手中書卷。
「怎麼?火光不夠?還太熏眼睛?」
這下在東方不敗會怎麼看?當自己是無法靜心讀書之人?顧長風感到好笑,不久便要與之玉石俱焚,卻仍在意自己在他眼是圓是扁。
「卷上的字寫得好嗎?」
「很工整,頗好。」
「那是詩詩所書,她是我過去一名妾侍,丹青書法,皆有頗深造詣。」他說著輕撫一朵花苞。「所謂書畫不分家,你也擅於丹青,字肯定是寫得好。」
「丹青?我從沒用紙筆畫過畫。我家世襲軍職,自當全心正業,那有閒空練字。」
「也是,字要好,唯有勤練。我輩江湖中人,正業是打打殺殺,爭權奪利,若有餘暇,也用作勤練武功,好不讓人殺了你,豈有閒練字?眾人山呼文成武德,其實一下筆,書法當真平庸,每每要妾侍謄寫。」他語調帶著倦意。
「你的正業還有逐鹿天下。」
東方不敗沒接口,站起身,仰望天際殘月,緩緩張開臂膀。長袖在他平伸的雙臂下鼓飽山風,好似昨夜。
淒涼之美令顧長風心下一糾,卻不願移開視線。
「詩詩亦是因我而死。我欺她太甚,以致她服毒自盡。」
似乎東方不敗令許多人忍無可忍。似乎就雪千尋能忍,而他是如何待唯一能忍他的人?
東方不敗。
他該恨他,不久前自己仍滿腔憤恨,為何忽然有些恨不起來?
「我病發時連她也疑。我疑她自盡都是為了恨我怨我、報復於我,要我在起兵前頓失愛侶,心神不寧,終至敗北。要我永遠悔恨,要我一聽詩詩這名字便心生愧疚。哈哈哈!」他笑得很苦,緊閉上的雙眼似乎忍著某種衝動。「鬼神若有知,要如何心寒?或終於悟到,東方不敗,不值任何人留戀。」顧長風猜他腦中的壺水又開始翻騰。
「你總有開心的事可想吧?」他想說得說帶嘲諷,滿不在乎,出口時卻軟了下來。
「開心的事.......?」
東方不敗閉上眼睛「那你有什麼開心的事,說來聽聽。」
細密梳齒劃過的觸感忽然重返他頭皮上,顧長風只覺得全身肌肉緊繃。「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然後他想起昨夜的吻。
東方不敗斜眼瞄了過來,顧長風知道,為舒解方才的悲慟,他現在要拿顧長風取樂了。
「我才發現,顧長風倒是名神秘人物。他清楚日月神教的歷史,了解東方不敗許多隱密,而我對他所知,卻是少之又少,顯然極其不公。」他坐到顧長風身旁,彷彿要細細觀察似地欺近,顧長風本能地後仰,趨避曇花濃陏芬芳亦掩不住的撩人氣息。月光下,東方不敗靈動的雙瞳竟是純真清澈。
「你的事天下皆知,豈有不公?」他幾乎有些羞赧地將目光瞥向他處。
「不對,我們方出黑木崖時,你問我許多不為人知之事,好比我如何得到葵花寶典,我也據實以告。」
「那時是你硬要我唱歌,我才要你用得到葵花寶典的故事交換,誰知道你會真說!」那時東方不敗便是硬要聽自己怎麼五音不全。
東方不敗緊盯著他,甚至是有些調皮地逼近:「說得像我逼你唱,那時你明明唱得很開心。」
「絕無此事!」
話才出口,顧長風便感到有些異樣。
「你這笨蛋!蠱難要發作了!」東方不敗高聲斥責,聲音中卻有笑意。
毒蠱發作!那等同承認自己引那破嗓門嘶吼時吼得開心!一時間顧長風窘得不知所措。
「快說實話呀!」
他覺得有把火在臉上燒。
「你不會打算不認唱得開心,蠱發身亡吧?哈哈哈哈哈!」他終於開始大笑,用力在顧長風肩頭推了一把。
「好!我唱得開心!」他大吼,幾乎仰倒。
東方不敗笑得瞇起眼睛瞇,顧長風兀自別過頭去,身體的異常感退去,發熱的頭腦卻一片混亂,或許當真思考過打個地洞。
「別笑了!」他吼道。
「不笑便不笑!」他繞了過來,皎潔的臉龐又倏地出現在眼前,好似明月,好似昨夜。
「我也很開心,無論現在或是要你為我一曲那日。我的確有開心的事可想。」他發現明亮的眼眸下有道淚痕,是笑出淚了,還是他一直忍住的淚水?
「東方不敗.....。」顧長風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
「你告訴我你開心之事,待會我亦還一曲,如此可公平?有無欺壓於你?」他笑著,笑容漸漸染上一絲苦澀,如冰螎之於水,沒入揮之不去愁緒中。
「可別再唱正氣歌了。」
「那回把你氣壞了,傷成那樣,還不吃東西。」
「那是...。」自己居然想說那是不餓?一夜要那抱柱摧心發作幾回啊?怕是蠱蟲也想罵未見過如此蠢人。他在心底嘆氣,無論受了再多惡待,自己仍對此人濫施寬容,近乎糊塗。
他試著去回想,讓毒發時手背上滑動的小珠警惕自己,它們狀如飽血的蜱蟲,如藍色蜘蛛令人發寒的肚腹,可顧長風恨不起來。溼潤雙眸投來的目光,已擄獲所有思維。
四目相對,一時又是無語,卻也不需要語言。此刻似能聽見花瓣綻放的聲音,營火逐步燃燼的低吟,以及東方不敗眼中,那聲企盼與滿□□纏的低喃:令狐冲。
東方不敗閉上眼睛,似乎忍著淚。別過頭去,抱起他的阮咸。顧長風此刻不再喚它圓琵琶。
那日斷做兩截的梳子靜靜躺在攤開的包袱上,顧長風拾起具中半截,輕觸他自昨夜便未梳理過的頭髮。
眼角餘光瞥見那梳子,他立即接過,閃過一絲尷尬神色。提起妝鏡,梳理亂髮,舉止依舊優雅利落,卻潛藏著近乎可愛的慌張,唯有極熟悉他之人才能查覺。顧長風這才發現,自己早將他梳頭的細節熟記於胸。
多少回自己也是如此佇立一旁,靜靜看他梳頭?
自入山以來,東方不敗不曾這樣一頭亂髮,應該也不願這般離世。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