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

作者:1夏天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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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凤涅槃


      暖春刚过,我携着酒壶,找上一根麻绳,将它牢牢系在腰间,紧紧地挽个结。也不锁门,提步就往桃花林外走去。在这里开了这么多年的酒肆,我居然最近才发现桃花林外,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梧桐树。
      闻说天界有神鸟凤凰,可经受火焚而涅槃。对于出生于地狱的人来讲,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体质与火系的凤凰相克,想要见一次凤凰那简直是拿命在玩儿。偏偏这名为凤凰的神鸟,却非梧桐不栖。
      我冥思了好几个时辰,想着,我一介地狱的阴司,这样正大光明地去梧桐树上“守株待凤凰”怕是有所欠妥啊。万一真的“待”了一只凤凰,我肯定被它身上灼目的火焰焚得不剩半缕魂魄。
      又想着,我都敢瞒着天庭,私自离开地府,出来给人界做交易了,冒个险去看看凤凰又有何不可!
      再想着,凭我多年积累的破运气,还不一定看得见凤凰……
      这样想着,就去了梧桐树林。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桠,发现除了视野广阔些,并无特别。不过,既然来了,就索性坐在最高那根树桠上,从怀里掏出桃花糕就着带来的酒喝了几口。春色将尽的辰光,我凭着极好的视力,把视线再次望向远方那道地平线。
      这一望,就望到了一个将死之人的绝望。
      也不对,失去希望,也并不等于绝望。
      我顿了顿,一把将才咬了两口的糕点塞进嘴里,双手在风中一挽,捏一个法诀,收手坐回树桠,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凤凰,喝干了酒就回了酒肆。其余的,法诀会将我想要的带给我。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过了几日,有人叩响了酒肆的门。在更深入夜的半夜时分。
      我想也不想,披了外衣就光着脚下去开门。果然是她。那天在梧桐树上,处于地平线边缘的将亡的女人。
      打开门,却出乎我的意料。没有那天我所知的狼狈与痛苦。她一身干干净净的红色衣衫,头上别着流云斋老式的烧蓝簪,鬓边几丝白发也一并挽入发髻,泛白的嘴唇用燕脂点燃,泛出生灵特有的光泽。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受病痛折磨的妇人。
      我掸掸衣袍:“请进。”
      她不自然地伸手别了别头上的簪子,开嗓道:“许久未曾打扮,竟是不习惯这身行头了。”
      我沏上一壶花茶,轻轻搁在桌上,回头看见她似有踟躇地还在门口愣着:“大姐,在这酒肆里不必拘束。”捧着茶杯,递给她。
      她颤巍巍接过,也不喝,就这么端在手里,像是端着一杯鸩酒,久久不能安定。
      我看了看天色,再点起了两盏烛灯,整个酒肆有了一种温温的灯光:“大姐,这么大晚上的,来着酒肆,莫不是只想站在门口看看月亮?”想了想,笑着开口,“放心,我是个有道德的商人。那只不过一杯安神的花茶,您要是再捏它,我就又要烧制一个茶杯了。”
      她微微张口,回过神来,就笑了。我看她不似刚才一般紧张,赶紧劝她过桌边坐着说话。她也没有再犹豫,捧着花茶喝了一口,就坐下了。
      见她肯和下我递给她的茶,我才有把握地给她讲清楚:“大姐,我知道你身体不好……”
      还没有说完,她就一下子转过头看着我,我耸耸肩也不打算解释:“你半夜来这酒肆,索性直接告诉我你来换什么,我也好早些睡觉。”看,这当久了商人,就只知道交易了。
      她盯着茶杯,说:“我在梦里梦见这地方,就来试试……梦里说的,都是、都是真的吗?你可以,帮我弥补?”
      我点点头:“但是,大姐,这个代价很高。”
      “我亡夫姓张。”
      我没反应过来,这说的和我说的完全没有任何连接关系。
      她见我没有动静,继续说:“我夫君他,十几年前被征召去打仗,自此音讯全无。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战死在了塞北。
      我不可能没有怨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朝代啊!成日的战争已经使我们这些人家不成家了,连夫君是死是活,都没能够确定!十多年,我才信,他的的确确是死了。可那时我们的儿子也才刚满三岁,再怎么不相信他战死,也终归意识到,家中没有顶梁柱了。没了男丁,为了养活儿子,我在他出征后就去了大户人家做工,日子虽苦,倒也安安静静。
      无奈那户人家的儿子完全是个畜生,他……他将我迷晕后,就……就……”
      夜半三更,又对着我一个大男人,她实在是说不出口,我点点头告诉她我明白,她的目光就开始游离了。她捧着茶杯,不停地摩挲着杯沿:“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告诉你,很无耻。”语气却不是疑问句。
      “没有,我只觉得,你能一个人忍受这一切,然后离开,已经很了不起。”这是实话。为了三岁的儿子,她忍受屈辱,存活下来,已经不仅仅是伟大。
      她叹气:“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带着儿子和一些值钱的家什搬了家。来到了这个万里之外的镇子。十几年了,我儿子长大了。我,却已经不行了。”
      她放下茶杯,摩挲上她的脸:“若不是胭脂,我这张脸,早已苍白不堪,是见不得人的。在家里,我都得敷上一层胭脂,我怕我这没有血色的脸,吓坏了我儿啊。可我知道,生老病死原是人间常态,但是,但是,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朝廷又开始征兵了!呵呵,莫不是上一批征去的人全都战死了罢,居然让年满十四的健全男子全去征战!这简直,是要断了我们的香火。
      战争带走了我夫君的命,我忍了。生活迫我被奸污,我忍了。背井离乡开始生活的苦楚,我忍了。一身病痛,为了瞒住儿子,我浑身疼得散架也不敢哼出一声来,这我也能忍了!但是,这世道啊,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儿一条出路,可不可以给我张家留一条活口!”
      世道不公,不公至斯。我看着她揪着衣袖恨意凌然,却反驳不了半分。
      她别过头:“这辈子,我留有太多遗憾,我太恨这命运,太恨这朝廷,太恨这生活!我恨这朝廷擅自夺走了我丈夫,如今还想夺走我儿子!我恨这世道,做尽好事到头却家破人亡病痛缠身不得善终,而大奸大恶之徒却世袭为官鱼肉百姓而位高权重!我恨这命运给了我一颗自私的心,我恨这生活将我磨成一个骂街的老妇人!
      你知道吗,我现在看见箱底那些一针一线刺出来的罗裙,几乎怀疑,这是年少的我,怀着天真无邪的心态,为自己缝制的吗?为什么,那样天真那样干净的我,变成了现在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呢?”
      我看着这个因流泪而花了妆的妇人,第一次觉得,命运对人,如此不长眼睛,如此无心。若有心……
      她转过身:“掌柜的,你,能给我打上一盆清水来吗?”
      我看看她哭花的脸,泪水打湿了胭脂,皆瑟缩在皱纹里,看起来苍老,而坚决。
      我打来温水,她洗了脸,抬起头。
      我不由得一惊讶。这张脸,我在地府见得最多。几乎每一个死后的人,都是这幅颜色。无论生前多么活色生香,现在只有关死亡。我暗自掐指算算她余下的日子,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
      “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你不用这样同情一样的看我。”她再次坐下,继续用拇指指腹摩挲着杯沿,“我害怕,怕我的儿子走上他父亲那条路。所以,我从来不带他去戏楼听说书的。说书人将将军战士讲得那么慷慨壮烈,听得我忍不住泪下。我知道为国死是值得人骄傲。可我宁可不要这份骄傲。我害怕他,听到说书后,会主动去参军。我太害怕了!
      可是,那次我独自出门买菜,发现他自己去了戏楼,戏台上好死不死沿着将军凯旋。我急了,丢了菜篮就上前拖了他回家。他还顶嘴说不就是一出戏,为什么不让他看。他还说,为什么不让他看,明明这样英武这样飒爽!我一气就给了他一巴掌。”
      我抬头,没了脂粉的遮盖,她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所有信念那样,了无生机。我饮一口茶,叹出的气息落在茶里被我一口吞下。
      “我害怕啊。我怕我死了,他会像我夫君那样,怀着满腔少年风发意气,提一柄长枪就去了塞北。我带他搬来江南,就是为了远离那塞北。越远越好。你,可以帮我的,是吗。”
      我想起她剩下的时日,无论怎么算,我都是吃亏的:“可你的身体,已经负担不起任何时光了。”我不想骗她。
      “什么意思?你是说……”脸上不是没有讶异,是太过讶异而忘记了自己应该有的表情。她眼角的皱纹像是听懂人话似的,一下子更深刻。
      我有些心虚地把目光挪向杯中浮沉的花瓣:“要是拿你性命来换,倒还换得起。”还是撒了谎,她的寿命能拖到此刻,已是意料之外。
      她眸子重新燃起光亮:“当真?”
      我点点头:“自然不假。你可愿意?”一边递过去一杯早就备好的酒。
      毫不犹豫,她一口饮下,也许因了酒的缘故,这张惨败的脸庞有了红光。我明白,世人都知道,回光返照。
      怕来不及,若她死去,一切就都化为泡影。带她睡熟,我却没有急忙施法取走她余下的时光。
      因为,没有必要,更是,不想要。
      太薄了。
      她余下的所有东西,太稀薄了。我已经没有资格,去掌控她仅剩的东西。她恨透了命运,而今我却只得听天由命。她若知道,想必也只有摇头叹气。
      第二天,我走到她家附近,听说张家那个女人在梦中死去了。是安乐死啊,好福气。
      不理会妇人口角之绕,一个隐身咒,我径直穿墙进了张家。找遍了也没找到她儿子。难道是去了她坟头?转身沿着纸钱追出去,正往前跑,却见一大队军队雄赳赳气昂昂走近。红色头巾飞扬在脑后追着风蹁跹,手中长枪闪着灼目的光,像极了街对面少年的目光。
      街对面少年?我停下追逐的步伐。发现我要找的那个人,一身孝衣,凝望着军队,像是凝望着神圣的佛。隔着那么宽的队伍,我依旧感受得到他目光里恣意生长的年少轻狂。
      这样的年少轻狂,是我想要而不敢要的。是我的奢望。
      张大姐,你要我怎么做?
      身为一个男子,我比你更清楚他要的是什么。你是一个母亲,你想要他万世无澜地活在这不公的时代,你想要他代替他早死的父亲多活几年,你想要他替你好好看看这无边的河山。
      可是,你忘记了,男人和女人骨子里就不一样。
      他要的不是平平淡淡。你在世的日子,他尊重你,选择了平淡的日子,不去追逐自己的梦。现在,他该长大了。他的未来,不是我轻轻一个咒语就可以决定的。我想要他,脱离你的束缚后,为自己活着。只为自己活着。
      最好的爱不是一味强求他生活没有波澜,而是,解开牢笼打开枷锁,让他飞。路是他选择的,结局也必须由他来承受。他若是乌鸦,自然是咎由自取,命中注定由不得我主宰;他若是凤凰,就不怕烈火。待到涅槃重生,那个时候,他才算是不虚此生。张大姐,你要是还活着,你要是来看看他这双不安分的眼睛,你就能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就能看到他驰骋的野心。你就能看到他是那么渴望涅槃。
      我双手交叠在额际,为所有士兵祈福,也为他祈福。若我可以,我也想要一段少年时光。可惜已经不可能了。可惜。
      转身回酒肆,路过那片梧桐树。我抬头看了看抽芽的树尖,而后大步离开。
      不是不可惜,还是没能够见到凤凰。浴火重生的凤凰啊。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人的涅槃,比凤凰更来之不易,更珍贵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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