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七国

　　云国元嘉七年七月，廷尉万延奉命彻查花府刺客一案，引发山夏危机。九月，延自九幽往西境，出绛州遇刺而亡，帝卫随者百又二十人皆没。帝怒，诏令山夏王班师回朝，夷左将军杨骤五服族亲数百人于市，以结此案。王者，冠名怀玉，武帝皇长子也。玉生于佑熙四年，母珍妃，为白皇后鸩杀。时公子意在西境为王，请玉入山夏，自辞封爵而隐，帝允，去今已逾十四年。十月，山夏发兵，华章欲动，帝忧愈甚，又沉疴积厚，以致终日缠绵病榻，药石无医，遂将皇庭内外一应大小事宜皆托付于丞相风彦迦。十一月，迦以叛国之名讨山夏，令大将军白弗领兵迎战，击山夏兵于玢阳。末，白氏式微，方怀玉以杨骤为前将军，领骑兵五千奇袭安城，歼白军数万，北地告急。太子檄文征兵，又上请增援，朝廷不理，更添长庆之乱、皇殿夜宴，以至元嘉八年之祸也。
　　时北地危甚，山夏兵临，绛州已然孤立。是夜，花府内外灯火通明，带甲持械者将宅邸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花重落瘦立石狮前，青衣如素，灯照虚影，微彰憔悴，竟也显出些颓丧来，全无旧日隽秀风流。凝睇昏晖，夜见深浓，有随侍郑十八立于重落侧，低问：“爷，北线封锁，嘉陵已入东境，我等何去何从？”重落未言，便听东伏道：“风老贼霍乱朝纲，废嫡立庶，必非善类，我等不若弃守此城，先假意臣服于山夏王，复徐徐图之。”重落默，皱眉视二人，俄顷方道：“且让张子笙依计行事罢”。张子笙者，花氏族亲，入府事落二十余载，深谙落意，乃领命独往后园去，不提。角灯微暗，笙行，但见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琅环殿宇，画角雕檐皆寂，不由长叹：“大势去矣。”回廊尽头，似穷途欲哭，无泪疾步，终叹无可叹，念无可念，化凄然长笑。
　　“‘茎藤墨绿，蜿蜒其枝，红花微绽，有蕊如丝。’便是花氏家族图腾，你可仔细记清了。”妇人略显疲惫，但仍微笑如初。
　　“是。”安城立于窗下，瞥见厢内众眷皆露忧色，遂蹙眉试问，“青姨，爹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青夏微怔，长视安城而笑：“是了，姑爷素有能耐，必能化险为夷，小小姐快莫要胡思乱想。”梨花落白，渐明月华，落了满满一室，照见众眷之色，凄凄如染寒光，令人发怵。青夏与安城于窗下相谈，见安城毫无惧色，不禁暗暗称奇。其实，哪里有什么办法？困兽犹斗，不过自欺欺人罢。
　　听雪楼，众眷满聚，皆坐立难安。茜纱窗外，梨花错落，斑驳月影，洒下一地零碎玉雪白琼，遗落红尘。窸窸窣窣，林叶摩挲，像长夜耳鬓私语，在空旷的黑暗苍穹回旋舞风，传到很远、很远。不知何时，只闻得：“呀”的一声，朱漆洞开，昏光长铺，若跃金辉，步伐声近了，疾且重，层叠乱入人心。张子笙自外入，其后是宗文、宗武、南禄、奚齐等卫数十，披星戴月，惹风尘而来。青夏、素秋二人见之，便离了弦的箭般，冲将出去。
　　“如何？”青夏趔趄，急急扶壁而立。
　　张子笙摇首叹息：“山夏王血刃而来，一路兵临城下。”
　　“当真便退无可退么？近卫军安在？风彦迦安在？白氏，雷氏，万氏？不！”青夏面色骤白，见张子笙欲言又止，又瞥见众卫面如土色，乃凄然作笑，嘶声道，“我便知晓如此！柳姬跋扈，帝王昏聩，风相专权，北境罹难，自长庆宫绞杀白皇后废嫡立庶以来，我等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终究逃不过此劫。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然而兜兜转转，仍是到了这般田地，叫人如何甘心！如何甘心呐！”言之，声泪俱下，众皆感伤，多有痛哭流涕者，满室皆哀。
　　素秋垂目，扶青夏复叹：“如此看来，帝上必死无疑，云亡已成定局。盛阳，山夏囊中之物也。只是素秋尚未能明白，此乱之中，花氏安于何地？”
　　“无论安于何地，覆巢之至，完卵皆危，必当思图后路。”张子笙微叹，望素秋而言，“素秋姑娘素来心细慎微，便收拾收拾罢。”素秋会意颔首，领了苔姨、红氏、张氏、李氏等老嬷嬷及侬人、容菱、云影等婢入内，不提。张子笙睇青夏，曰：“七年之祸，始于花府，帝令万延追查，无疾而终，是风彦迦之计；祸水西引，栽赃山夏，诛杀杨骤满族，是风彦迦之计；狭天子令诸侯，使山夏、华章两虎相斗，坐享渔翁之利，是风彦迦之计；长庆宫变，陷皇后于不义，挑拨离间，绞杀白氏，设宴擒弗，废嫡立庶，亦风彦迦之计；曩昔风氏独大东境，拥伯陵诸郡方万里，今昔，亦不安于臣，引乱，杀后，弑帝，立庶，夺皇子，弃城，乱国中之地，引近卫军东去，诸般劣迹，泛善可陈。自地史七年以来，诸侯纷立，云据中原，拥山夏、绛州、华章、伯陵、南岭诸州，北依云水之险，南临诸岭之要，西山东隰，一方独大，已逾三世也。然，今有风彦迦，是造化到头，是命难违，且看天意如何。只此而已。姑娘可明白笙所言之意？”
　　青夏含泪，直摇首：“云国西境，千奇山夏，接秦、隋、栖霞，南通楚国；东境伯陵，世代簪缨，毗齐国、越州诸城；北境为华章封地，虽有风氏矫诏逆之，非一时能易也。君之言，非青夏不能明，只是一旦国破三分，世必流血漂橹，内忧外患踵至，且不说是仇难报，此身亦不保也，何不九死一生，往北去？”
　　“非也！姑娘糊涂，——”张子笙见青夏复欲言，乃以手止，道，“勿复言，且依计行事。”
　　青夏不复言，乃入内见幼女阿飞、阿寻，母女皆泣，不言。时重云、明月、安城与各房女眷鬟婢皆在，或寐或哭或愁，皆无言相对。安城细闻张子笙与青夏之言，又见素秋、青夏等先后入内，乃私近诸卫，问那张子笙道：“总管大叔，你方才所言‘后路’为何？依计行事，又是何计？”
　　月寂，灯影冗长，梨花如玉，女幼如粉团，堪堪及于笙腰，目若琉璃澄净，惹人怜爱。张子笙弯腰抱女于怀，笑道：“她们教你的，可记熟了？”
　　安城喏，复正色问道：“大叔勿要欺我年幼而王顾左右，且先解我心中疑惑。”
　　张子笙笑，不欲言，但见安城色异神躁，乃叹声：“也罢，此别之后，必是经年，让你知晓了，心里也有个谱，谁让你‘南星降世，盛阳神童’？”言毕，抱安城出园，径往林中行去，道，“你外祖父叶氏一族，原是五代巨富，统领越州诸城，恩荫两周，与皇族世代不犯，已数百年。然，自周亡以来，列侯争霸，战乱四起，越州之地虽袭旧制而与国无犯，终究不免引人觊觎。你父亲花氏一族，自闻人匡大战帝棘氏以来，年代久远，虽难考证，却是千年望族不假。花叶之合，天下震惊，谣言遍起，况二世家与先代帝裔，列国贵胄，关系纷繁复杂，难以一一详述。珠儿小姐，花氏安城，你必要记清了：你父母之辈，皆非凡夫，有天命之囿，袭先训而生，皆不由己也。”安城讶然，问：“何为‘天命之囿’？何为‘先训’？”张子笙喟然摇首：“我亦不详知，爷与夫人亦未必了知究竟，只是一代传一代，以藤花为信，至千年而未易。近日，有谣言‘花叶图腾乃藏宝之图，花叶氏将巨富与先朝遗失之物‘天脉’藏于一地，又将地图绘于藤花之中’云云，诸般言论，捕风捉影，并不真切，恐是有人趁乱造乱。然则虽乱，亦不全为祸事，若能善加利用，他日父子兄弟姊妹重聚，岂非幸事？”安城沉吟，曰：“‘茎藤墨绿，蜿蜒其枝，红花微绽，有蕊如丝。诸般疑虑，他日若见信物，自然知之，心如明镜。’——如此，父亲的决定，是要将我等送走？往何地？”张子笙默叹，此女心思异人，总能一语中的，不知是祸是福。想及此，不得不将花重落之计一一详陈，不提。
　　子时之后，众眷皆讫江渡，有矮船四五艘泊在水边，没入夜色里。安城近青夏，见诸子皆散，众眷将离，乃掣青夏手道：“青姨，阿飞阿寻必能安然抵达北境。”青夏强笑，抱安城入船，不言。矮船简陋，愈显平凡，行在水中，顺流而下，一叶孤鸿暗影，不啻尘滓人间。畴昔梅花岭，黑压压一片寂寥，亦远远离去，断壁残垣地老天荒。青夏、李氏、容菱等皆默，安城亦撩帘望之不语，忽见青夏手中令牌，血色“武”字张扬狂肆，似冰似火，刺人双目，不免心凉似水。张子笙之言犹在耳：武公主方婴凤者，山夏王胞姊也，擅兵法，长武事，嚣张跋扈，尤爱男色。——“尤爱男色，素慕重落之名。”安城闭目悠叹，但求父亲能免此难，安然无恙。
　　正史载：元嘉八年三月初九，山夏王以“靖君侧，诛风氏”为号，率兵十万围盛阳，风彦迦弃守帝都，携嘉陵太子与其母柳姬遁东南而去。盛阳鏖兵，死伤无数，皇商花氏，一夜焚亡，父母子女皆不知所踪也。然，后世野史亦载：花氏重落，先周留侯之后，取叶公幼女为妻，所生三子二女，共分花叶藤图，于元嘉年间亡秦、燕、齐、楚诸地，踪皆散佚，至十年二长子方出北境之地也。究竟花氏如何，众说纷纭，不一而论。后文人陆隐，诗咏此事，云：
　　东南西北个个去，兄弟姐妹四分家。
　　碎玉梨尘望月影，流霰绮霞啼春痕。
　　三分幽云遮月山，七成天下乱繁花。
　　此行应是千里路，从此他乡看花杀。
　　四日后，洛陵郊外，锦帘颠簸摇晃，晨曦漫透林野，穿罅隙而入车，带来了崭新一日。安城在青夏之怀，见李氏、青夏、容菱未醒，面皆清瘦怠倦，便不肯妄动，怕吵了她们。一室颠簸，一世春晖，皆不及此刻安谧，教人心思激荡，百转千回。一年之内，母死，婢亡，仆去，伎散，战祸，生离，父子兄弟姊妹皆不知所踪，而余下这些，真算是难得了。疾思及此，未尝不嗟叹万千：华章未平，山夏鏖兵，东境将乱，云国三分之势已现。淮岸锦都在北，不知性命若何；明月往东，有宗文、南禄等护，素秋、张氏、侬人、荪衣相随；舞舟向南，有宗武、雷慈、王氏、方萍、晴冉、霁云等随；重云至越州，苔姨、云影随之，东伏、阚峦等精卫相护。一应俱散，从此经年难以相见。安城微叹，竟不知今夕何夕，今朝何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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