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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第七章
“辫子军来了！辫子军来了！”
原本就是个普通的清晨，韩三儿从账房先生那里领足了今天的采购钱，向后厨打听好了要买进的食材酒水后就和平时一样出门采买，但一出门走了没几步他就很快发现今天并不是如他之前感受到的那样是个平凡的普通日子。街头巷尾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反反复复喊着内容相同的几句话横冲直撞着，沿街的人家中有一少部分的门口甚至飘扬起了许久不曾再见过的黄色龙旗。
“哎，听说了吗？皇上要回来了！”
“我还听说剪了辫子的人都会被辫子军视为大逆不道的人呢！”
“可咱们不也是被逼无奈才把辫子铰了的嘛！造反的革命党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惹得起的？不铰给你胸口叭的一枪，谁受得了？！”
街坊四邻的纷纷从家里出来站在大街上议论纷纷，整条街上到处都弥漫着一种人心惶惶的紧张氛围。
“他娘的，好不容易赶走了满清皇帝，怎么又回来了！新政府都干什么吃的！实在不行就再他娘的革上他一回命，怕什么！”一个声称自己参加过革命造反派的男人站在马路边上义愤填膺地对着一群毫无主张的老百姓指手画脚地咆哮着。当然也有人得意洋洋地晃着自己一直没舍得铰掉的小辫儿走到哪儿炫耀到哪儿，就跟自己马上就将成为清王朝东山再起的最大忠臣一般横行霸道起来。
韩三儿忿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政治！都是那该死的政治！”
如若不是段祺瑞和黎元洪愈闹愈烈的府院之争点的这把火，张勋怎么又会有机会领着他那怪物一样的辫子军一路北上，带着小皇帝溥仪想要复辟皇位？！他皱起眉头，放弃了直奔菜市的念头转身走向了和菜市相反的方向。
陈中石的家的方向。
“石头！石头！”韩三儿仰头望着陈中石那间位于二楼的卧室的窗户不算太大声地喊了几句，在路上走了好一会儿了，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颜色也和清晨那抹温和的彤红大为不同，此时的阳光已经变得有点刺眼，韩三儿不得不举起一只手在额前搭起了个凉棚努力遮住了阳光才能看清那扇窗。没过多久他就看见陈中石睡得迷迷瞪瞪的脸出现在那扇窗口前冲他挥了挥手，一看就是一副没睡醒、很没精神的样子。
“你进来吧……”陈中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冲在楼下傻等着的韩三儿做了个招他上来的手势。韩三儿看着他那副模样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就在底下等他下来，陈中石撇了撇嘴只好转身走回房间里洗漱。
“说了让你上去等我，干嘛非在楼下晒着大太阳站着等啊！多热啊！”陈中石显然是加快了洗漱和吃早饭的速度，他用了比韩三儿想象中少得多的时间就冲到了楼下，接着就是韩三儿意料之中的大堆抱怨。
韩三儿从随身带着小筐里取出一根从全香阁的厨房里顺出来的嫩绿色小黄瓜递给陈中石，他知道陈家不缺这个，可是就是已经养成了经常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都带给陈中石尝尝的这个习惯，并且让他欣喜的是，陈中石倒也从来没嫌弃过他带来的东西太过寒酸，今儿也是一点儿没客气地抢过小黄瓜就是脆生生的一口：“说吧，有事儿？”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儿啊？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韩三儿看他吃得香心里偷着乐了起来，嘴上却依旧冲他无理取闹着。
陈中石蜷起食指在韩三儿的脑门儿上用力地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没事儿的话就你那臭脾气你会来找我？哪次不是我生拉硬拽把您请来的？我看你巴不得离我们家越远越好呢！”韩三儿吃痛地捂住被敲的地方，腮帮子鼓得圆乎乎的像极了一只刚往嘴里塞满干粮的小老鼠。
“疼死了！不过，你猜的没错啊，我还真有正事儿想问问。石头，今天一出门我就听见什么辫子军辫子军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那事儿啊，你放心，不会成大气候的，督公早就笼络了八省军阀，马上就要在天津马厂宣誓讨伐了……”陈中石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这个极其具有爆炸性的消息，而后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出了个对韩三儿而言更加具有爆炸性的消息，“不过，我也有件事儿正要告诉你，我要走了，三儿。”
“啊？”韩三儿一瞬间惊怔了，手里提着的筐子一下坠落到地上，里面装着的几个新鲜蔬菜瓜果滚得满地都是，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了很久才好像听明白了陈中石在说什么，“你说走？去哪儿？”
七月在天津卫是已经入夏了的，天气渐渐变热了许多，太阳更是略显毒辣，哪怕这才刚日出没多久。韩三儿只觉得自己脖梗子后面痒痒地滑下一粒汗珠，不过应该是滑进了衣领就被吸收了，但是这一抹刺痒的感觉却没有来由地蔓延开来，爬上眉梢，攀上眼角。他伸出手去在眼角用力地蹭了一下，用力过猛导致手腕和眼角两处都变得通红通红，特别是眼角，瞬间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不确定什么时候，但是我已经想清楚要南下了。”陈中石弯下腰捡起滚得不算远的一个圆圆的番茄，然后直起身拿起韩三儿的手把它放进他的手心，“三儿，以后我就不能每天都站在你一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了，你……照顾好自己。”
鼻腔里涌上一种就像闻了洋葱的辛辣之后的那种酸涩感，酸得好像下一秒眼泪就会疯狂地蜂涌出来的感觉。韩三儿的头垂得很低，视线刚好落在那个由于摔在地上而显得有些脏还有点裂的番茄上，他下意识地掐住这枚无辜的番茄，手指狠狠地陷进那艳红色的果肉里，汁水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逐渐成了相当可观的一滩。
陈中石没敢劝他，韩三儿现在的样子给他的感觉就好像如果他敢再对他说一句话，他就能冲上来咬断他的脖子一样。他抬起手想像平时那样揉一揉韩三儿那一头刺手的头发，却在离韩三儿头顶几寸的时候被韩三儿仰起脸来的动作打断了。在他的印象里，他见过太多次韩三儿的眼泪，第一次在报刊亭时的眼泪，第一次拒绝他的施舍时的眼泪，他曾经笑着断言过韩三儿一定是个女人转世投胎的，要不然怎么眼泪就那么多，要不然怎么就那么爱哭，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每一次韩三儿流泪的时候都会比任何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哭更让他深刻地领会到心痛。
他本以为韩三儿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会看见的一定是一张满面泪痕的、泣不成声的脸，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韩三儿那瘦弱的小肩膀在微微地抽动着。然而当真正看清韩三儿的脸的时候，他才发现真实中的韩三儿和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已经为他的离开而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哭鬼形象还是截然不同的。那小小的脸虽然是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两个眼圈也已经通红，仔细看看还是有细细的水光在那眼睛里漾起，可他却一滴也没让它们掉出来。
他在强忍着不在他面前哭。
与此同时，韩三儿也在默默注视着陈中石的脸，映入他眼里的陈中石已经有了个成年人的大致模样了，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童稚的气息，已经是有棱有角线条分明的男子汉的脸了。但至少在现在，陈中石的那对眼睛还是不经世事的的清澈着的，被自己注视着的时候还是会有浅浅的羞涩从眼里现出的，想要笑的时候还是会从那眼睛深处涌出一股又一股的宁静的笑意的。
现在的他，还是那么干净的。
“如果，我想拦住你，你会听我的吗？”韩三儿抱着渺茫的希望轻声地问。
陈中石没有回答，而是把那只悬在韩三儿头顶的手轻轻落了下去，按照原定计划揉了揉韩三儿的头发。
他什么都没说，可这沉默却也已经帮他向他言明了一切。
韩三儿在心底冷冷地嘲笑了自己一下：你以为你能改变他？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去决定他的人生？真是可笑。深深吸了口气，他用尽全力调整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吧，我懂了，我不拦你了，你走吧你走吧。”把脑袋垂回去，他扔下手上那个破破烂烂的番茄，用力甩了甩已经有些凝固的红色汁水，努力把眼泪一次又一次地吞回眼眶里。
正在韩三儿低着脑袋对着自己跟染了血似的手掌发呆的时候，后脑勺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托住，然后被狠狠地推向前方陈中石的肩膀，那力气还真是意料之外的大，韩三儿被陈中石一只手就牢牢实实地压在他肩头，一阵清新的皂角味道钻进鼻孔，成为了韩三儿记忆中永远的陈中石的味道。
“傻三儿，笑得那么勉强干嘛，你不需要那么坚强，你只要等着就好，等着我打下个天下给你！”陈中石的下巴靠在韩三儿头顶，碎碎的发茬刺得他的下巴生疼，却也那么真实地彰显着韩三儿的存在。
韩三儿在他肩头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要这天下做什么？我才不稀罕这肮脏的、盛满罪恶的天下！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做的，不过就一句话：
若这天下是你浑身浴血也要取得的东西，我愿用自己的方式献出自己的骨血来帮你打下。
你若要，我便努力去给便是。
辫子军果然如陈中石所言，在短短的十二天之后就被段祺瑞带领的讨逆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曾经风光一时的辫帅狼狈不堪地背着一张通缉令躲进了荷兰使馆保命，可怜的小皇帝皇位还没坐热就又一次不得不灰溜溜地宣告退位，把这场滑稽的复辟闹剧画上了句号。
段祺瑞借着这阵讨逆之风重回北京政府政治中心，作为“三造共和”之人，声名一时如日中天，每日的报纸都有极大篇幅来报道段最近他新的决策以及近来越来越胶着的政治形势。韩三儿依旧和过去一样每日关注着报纸，在出门采购的时候依然会在报刊亭流连许久。
只不过陈中石走了之后，他又只能在报刊亭看这些数不上的小报了。
陈中石走的时候谁都没有通知，他的父亲作为讨逆军的一员参赞，在段重回政治中心这个过程中立下不可磨灭的功绩，将段之心腹之位再次巩固到几近不可撼动的位置。然而谁也没能料到，就在陈家全家尽在为段的复位而欢饮家宴的时候，陈家少爷中石却留书一封孤身南下去了广州，投奔了当时被认定为“言辞夸大不实”、要兵没兵要权没权，空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的“孙大炮”。
信里据说没有写几个字，大致含义想必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他走得非常匆忙，在韩三儿再去找他时陈家的管家曾说过，他甚至连多一件的换洗衣物都未曾带走，仅仅装走了在当时他能找得到的所有现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韩三儿曾坚定不移地以为陈中石在临走时一定还会来给他打个招呼再走的，就算来不及给他打招呼也至少一定会给他留封信或者留个字条的，可事实证明这些似乎都纯属他自己异想天开，他以为的“一定”却一件都没有发生，陈中石就这样把韩三儿蒙在鼓里轻易地离开了，韩三儿还是继那天进行完关于“离开”问题的第十二天去找陈中石的时候才从管家的口中得知的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的这个消息。
坦白说，韩三儿有点失望，有点难过。
如果换做是他，就算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要立刻离开天津卫，他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先去和陈中石告别，不论当时的时间有多么紧迫！他相信自己一定会的，就像他一直相信陈中石一定会的一样。
因为有相信这种感情存在，所以当相信被辜负了的时候，才会产生失望。
因为有在乎这种想法存在，所以当在乎被无视了的时候，才会觉得难过。
广州，那样一座岭南城市，夏天闷热到难以忍受的湿热气候，被最先撬开的中国南大门，孕育了革命和无数人才的那样一个地方，现在成了陈中石寄托他的梦想、奔向他的人生的地方，也成为了一座对于韩三儿有着特殊意义的城市。
不管怎样，我的梦想不变。
不管你是不是像我在乎你一般在乎我。
我在乎着你，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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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相信，所以当相信被辜负了的时候，才会产生失望。
因为有在乎，所以当在乎被无视了的时候，才会觉得难过。
可在乎这东西，不是公平的。
把自己的梦想寄托于别人梦想之上的人其实都是在冒一个极大的险，他们是要在别人的楼上面再盖一座自己的空中楼阁。拿自己来打一个赌，赌当雾气散去，那楼是海市蜃楼还是坚实的存在。
赌注是一生。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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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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