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蝴蝶

　　宝庆几番催促，海穹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念箴望了望窗外的斜阳，不由轻叹一声，“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走罢。”
　　海穹微微一怔，稍一迟疑，道，“我那里倒有些书，可供二嫂消闲……”
　　“如今也无暇读书，熙儿一刻都不离不了我。”
　　“熙儿熙儿，”海穹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激动了起来，“熙儿并非你的全部人生，你应当有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的生活？”念箴凄然笑道，“甚么才是我自己的生活呢？我如今还能有甚么念想么？”
　　“我……”海穹一时语塞，随即悔恨不已，竟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你这是做甚么？”念箴阻拦不及，惊异万分。
　　“适才胡言乱语，惹二嫂伤心，实在该打！”
　　“我都没往心里去，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念箴凝望着她，幽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二嫂……”
　　“我并非你想得那般柔弱，你大可宽心罢。”念箴牵着她的手，感动道。
　　“二嫂，倘你日后有何难处，我……我定会拼死相助！”海穹憋了半天，竟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念箴动容地一笑，“二妹，你所给予的种种照拂，都在二嫂心里呢！”
　　“欸，那些个璅碎，二嫂无须挂齿，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怡悦些……”素来伶牙俐齿的海穹此刻却结巴了起来，
　　“我都知道。”念箴深深地望着她 。
　　念箴一双明眸，如此温柔，又如此深沉，像是要望到海穹心里去一般，竟让海穹不由得慌乱了起来。幸而永熙化解了她的困窘，“娘，我要回家去！”
　　“熙儿乖，我们这就回去了。”念箴拍着他的小身子，哄着他。
　　詹府下人近百，人多嘴杂，纵然海穹吩咐宝庆留意避人耳目，却还是被眼见的下人撞见，不出半晌，整个上房全都知道海穹带着念箴和永熙偷偷上街去了。詹福俊沉着脸坐在前厅等着海穹，海宸陪在一旁，却不敢多言。宝庆赶着马车悄悄地进了后院，却见一脸焦灼的母亲迎面奔来。
　　“娘，何事？”宝庆一把收住了缰绳。
　　“老爷知道二小姐带着二少奶奶和孙少爷出去了，正大发雷霆呢，只怕连你也要受责罚。”冯妈担忧道。
　　海穹一掀帘子跳下车来，“奶娘不必慌张，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念箴、与宝庆皆不相干。”
　　“胡闹！”冯妈见四下无人，便小声叮嘱道，“老爷正在气头上，你只管去赔个不是，千万别顶撞他，可记住了？”
　　“奶娘且放心罢。”海穹不以为意道。
　　“我且回房去换件衣裳。”念箴对海穹说。
　　永熙趴在念箴肩上，直对着海穹摆手，海穹望着他们，心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欢喜，只觉得今日“瑞福茶楼”的马蹄糕分外的甜，从唇齿一直甜到了心田。
　　“爹，你唤我？”海穹甩着辫子，大剌剌地闯进前厅。
　　“咳咳。”海穹用袖口掩住嘴轻咳了几声。
　　“你去哪里了？”詹福俊吸了几口水烟，抬头问道。
　　“上街去了，去买了几样家什。”
　　“一个人去的？”
　　“还有宝庆。”海穹避重就轻地答道。
　　“还有呢？”
　　“欸……爹，人都回来了，又何必再追究呢？”
　　“你不知你二嫂和永熙都是热孝在身？”
　　“我知……只不过……”
　　“没有甚么只不过！”詹福俊将手中的烟袋重重地拍在桌上，“你平日里恣意妄为，我都看在眼里，却从未说过你半句，你因此就变本加厉了？当真以为被我宠得上天入地了么？”
　　“爹，你这话是从何说起，甚么叫‘平日里恣意妄为’？”海穹不悦道。
　　“从何说起？”詹福俊站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斥道，“好，那我便与你仔细说说，姑娘家全无姑娘家的模样，成日奇装异服，招摇过市，与那些个市井之徒厮混……”
　　“爹！”海穹气极，“我怎么打扮，结交些甚么人，这都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预！”
　　“自由？甚么是自由？谁人给你的自由？”
　　“爹请息怒。”海宸上前劝住父亲。
　　“自由，是我生来便有的，不是谁人给的！”
　　“一派胡言！”詹福俊指着海穹怒骂道，“你……你与我去宗祠，去……静思己过！”
　　“我不去！”海穹扬着头，毫不畏惧。
　　“好，你不去，”詹福俊冷笑一声，厉声道，“来人！”
　　门外候着听差的几名家仆战战兢兢地进来应道，“是，老爷。”
　　“给我把二小姐带到祠堂去！”
　　众家仆面面相觑，随即一齐向海宸望去。海宸对父亲恳求道，“爹，二妹年少无知，又年轻气盛，方才出言不逊，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罢，待我罚她去背《家训》……”
　　“你闪开，”詹福俊一把将海宸推开，对众家仆怒道，“你们反了天了是么？连我的话竟都不听了么？”
　　众家仆却仍在犹豫，无人敢上前来，海宸面有畏色地站在一旁，不敢再触怒父亲。
　　“你们无人动手？那好，我亲自来！”詹福俊挽起袖口，一把抓住海穹，“你与我去好好反省！”
　　海穹自幼便跟着宝庆学过一些拳脚，因此抵挡父亲绰绰有余，詹福俊见拿她不住，暴跳如雷道，“逆子，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二妹，还不快走！”海宸小声嘱咐海穹。
　　“爹，我不过只是带二嫂和永熙出了趟门，何至于你大发雷霆！”海穹争辩道。
　　“何至于？你说何至于！他们娘俩热孝在身，岂能抛头露面？你读的书不是比我多么，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读的书里，没有这些个附赘悬疣！”
　　“混帐东西！”詹福俊怒不可遏，抬手便是一巴掌。
　　堂上众人皆是一惊，海穹长到十六岁，詹福俊不曾有过疾言厉色，更不曾动过她一指头，想来今日是恼极了。
　　海穹羞愤交加，一跺脚，转身拔腿便跑。海宸急忙追了出去，“二妹，二妹！”
　　詹福俊满腔怒气无从宣泄，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向众家仆丢去，“你们还杵在这里做甚么，都给我滚出去！”
　　海宸一路小跑着追出大门外，却哪里还有海穹的影子，他用衣袖拭着额角的汗珠，焦急地四下张望着。詹荣也闻声跟了出来，“大少爷请放心，我这就安排人手去寻二小姐回来。”
　　“去罢去罢。”海宸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念箴正在房里教永熙念《三字经》，忽然门被银杏一下子推开了，娘俩被吓了一大跳。念箴恼道，“怎总是毛毛躁躁的，吓坏了永熙怎么是好？”
　　“小姐，府上出大事了！”银杏掩上门，惶急地走到念箴身边小声道。
　　“甚么事？”念箴心里一惊。
　　“方才老爷和二小姐在厅上大吵，二小姐叫老爷给打了一巴掌，二小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银杏将听来的消息悉数禀报给念箴。
　　“此事当真？”念箴不可置信地问道。
　　“管家已经派了人手出去找二小姐了，外面正乱作一团呢。”
　　念箴思索了片刻，对银杏道，“大少爷呢，待我去找大少爷……”
　　“哎哟小姐，”银杏拽住她的衣角，劝道，“这是人家家里的事，咱们就别去掺和啦！”
　　“此事与我有关，我决不能袖手旁观。”
　　“你去找大少爷做甚么？大少奶奶对你，素来是……你还去找大少爷，这不是……”
　　“海穹……海穹会跑去哪里呢？”念箴望了望窗外，见天色已晚，越发焦急。
　　“她是詹家的二小姐，难道还会冻死街头么？”
　　“杏儿！”念箴瞪了她一眼。
　　“二少奶奶。”门外响起赵婶的声音。
　　“快去开门。”念箴吩咐道。
　　银杏跑去打开了门，赵婶垂首走了进来，恭敬道，“二少奶奶，因着老爷身子欠安，二太太吩咐说，今日晚膳，就由各房自行安置，不必一道了。”
　　“好，我知道了，你且去罢。”念箴阂首道。
　　“是。”
　　“小姐，那我去厨房传晚膳过来罢。”
　　“嗯，都这会了，永熙一定饿了。”
　　待银杏离去，念箴回到永熙身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轻吻着他的小脸，问道，“熙儿，你说，姑姑去哪了呢？”
　　永熙迷惑地看着她，继而又摇了摇头。
　　“熙儿，你说，姑姑好不好？”
　　“好！”永熙用力地点着头。
　　念箴望着他，却是一脸的凝重之色。
　　西庙巷的一座宅子里，海穹正与两名男子围坐着喝酒，“来，大哥，二哥，今日一醉方休！”
　　“三弟，还是少喝些为好，酒多伤身……”坐在海穹左首的解文谦劝道。
　　“谁人扫兴，便与我出去！”已有几分醉意的海穹，闻言不悦道。
　　解文谦悄悄离席，招手示意坐在下首的杨孝祥过来，“孝祥，看这情形，今日是定要酩酊大醉了，你说，要不要去禀报大少爷一声？”
　　“我也是觉着为难。”
　　“三弟虽生性豪迈，却终究是女儿家，万一……詹老爷责怪起来，只怕你我谁也担当不起。”
　　“大哥，二哥，你二人为何在此窃窃私语？”
　　二人猛然回头，见海穹正满面怒容地站在身后，一时竟无措。
　　“你们可知，我的愁苦，我的满腹愁苦……”海穹忽然痛哭失声。
　　“三弟，三弟！”二人慌忙扶住了她。
　　“我的心里，藏着一团乱麻，搅得我……搅得我快要没命了！”
　　解、杨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海穹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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