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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柒)故人
昭子光数年前在西岭做清都郡丞时,此地虽处极北,对接长夏大草原,但那时北齐初立,君王勤奋,百废待兴。与长夏族开市结交,互通有无,倒也是一派祥和。但自高湛登基,和士开把持朝野后,北齐就如同大厦将倾,谁还理会西岭这边陲子民的生计?因和士开谗言,将长夏、西蒙、达达汗木草原各族,都称之未开化的蛮夷,平素多有纠葛,高湛又好战,兼之北周近年来多有异动,对北齐呈觊觎之势,皇帝担忧边境夷族同北周勾搭,来攻中原,每每派兵前来打压,西岭与长夏之隔,不过一道浅浅的洛溪,军队常年往来不断,民不安生,但凡有些家业的,无不举家迁徙到别处去了,留在这里的,多是些家中再无壮丁的老弱幼,干些杂活,或同长夏族偷偷交换些生计,过得艰难,这偌大的西岭人走地空,就如同小小村落般。
流川哪里想过这一出,只听这乞丐说明,登时一怔,举目四下瞧望,心头茫然之极。
那乞丐一直瞧着他,见他一惊,似觉得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奇道:“莫不然你以为此处是何地方?我看你小娃娃孤零零一个人到处乱跑,却要在西岭做什么,你说出来,我且听听。”
流川听他这般说,漆黑眼珠看了看他,旁人若是见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同自己说话,多半当做是疯言疯语,他却不然,既别人有心想帮,理当诚实以告,咬了咬嘴唇道:“我来寻亲……”那乞丐将手一摆:“罢了罢了,小娃儿好生胡说八道!这西岭二十来户人家,十余年再无一口人来一口人走,此地生此地死。我瞧你年幼,只怕还不到八岁,哪里出来你的亲戚,小小年纪莫胡言乱语,快回去找你的爹娘去罢。”
流川轻声道:“我爹娘都死啦。”想到昭子光,小小脸庞上顿生凄然之色。
那乞丐再不言语。
他二人枯坐片刻,这乞丐才又说道:“你爹娘既死,家中便无半个亲人,倒叫你一人寻来这西岭?”这一回口气大为柔和,便连瞧向流川的眼光之中,也颇生几分怜惜之意。
流川摇一摇头。
此刻天色将昏,村中各家都赶回去晚饭,户门紧闭,来往再无一人,独剩流川同这乞丐两个,流川抬眼看着黑压压的一方天横在头上,自己孤身一人,既不知要往何去,也不知该下落何方,正恍惚间,那乞丐突地起身唤他道:“还不走?”一面呼喝,一面昂首往村那头去。
流川怔愣片刻,起身随他,这乞丐走路极快,瞬时已依稀只能瞧见个背影,他年纪小步子小,一路追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西岭。
西岭坐南朝北,村中那条路原先是北齐通往长夏的官道,而今世道混沌,倒也无官来走,往北出西岭,目之所见,不过是一大片枯草嶙峋的荒野,数顶圆圆的帐篷耸在草地上,黑乎乎也不见丝毫光亮,似是无人居住。
那乞丐嫌弃流川走的太慢,到了岭外已不再向前,待流川赶上来,就去握住孩子的手,清喝一声,脚下如风,流川只觉身体一轻,倒像是被他提起来,再未回神,又被丢下,两人立在一处帐篷外面,那乞丐唔了一声,自己当先揭了篷子进去,霎时那帐篷里一阵光亮,他才又喊流川道:“还呆在外头,莫不是想要叫狼叼去吃么?”
流川在外头眨眨眼睛,旋即揭了篷子钻进去,眼前忽见,却是好好的一处人家,油灯悬在帐篷顶上,整个篷子照的透亮,地上铺着厚厚毛皮,垫的又厚又暖,那乞丐站在一隅,将外衣脱下来。
流川朝他看去,顿时大吃一惊,他原先只道这乞丐既穷且困,也没仔细瞧,现下这人将外衣置下,舒展了筋骨,只听咯咯几声,他面前竟出现个老者,身形极肥胖,肚子浑圆,须发皆白。这老者也不理他,自去穿了皮毛外衣,才慢慢走过来,去蓬沿拽下一只风干的兔子,席地坐下,往篷子正心一口铁锅里丢去,再把铁锅勾到上面,点了火。
他忙完这阵,转头去看流川,忽的一笑道:“怎的,小娃儿害怕么?”
流川性子倔,听他出言相激,便哼一声道:“谁怕你。”漆黑眼珠却还瞧他。
老者呵呵笑了半晌,拍拍身边皮毛道:‘那便坐下,呆呆站在那里,倒是要我老头子请你不成?“他话音未落,手上不知使出什么古怪,流川只觉有人勾着自己的腰带将他往前一拖,随即便趴倒在地上。
那老者呵呵大笑,抚着胡须,将他提起来好生坐好,从旁边取了一杆烟,放到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
流川静静坐在一边,不住拿乌亮亮的眼珠斜睨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气,方才吃了一跤,此时正该腹诽,暗忖道:不知这老公公整日吃什么,怎生得这般胖?
他小孩子正苦想,一旁老者已开口道:“小娃儿瘦骨伶仃,倒来嘲笑我老头子胖?”说着突地转头,小小眼中精光一现。
流川被他猜中心思,登时眼睛睁得极大,那老者不过是吓唬他一吓,如今但见炉火映照之下,流川一双眼睛如点漆一般,瞳仁剔透,目有霞光,一张木然小脸也被映得红扑扑的,说不出的稚气可爱。他冷眼瞧流川片刻,忽然出手,猛地去抓流川手腕。
流川见他扑来,待要闪躲已来不及,手腕被握住,如何也挣扎不开,那老者也不做旁门,只将他小手掌展开来,拉到炉火跟前,细细的瞧,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将流川手甩开,狠狠的吸了几口烟,口中念道:“堕天……堕天……”一双眼睛盯着流川,如看个妖物一般,又是惊奇又是喟叹,神色复杂之至。
流川将手臂藏到身后,亮晶晶的眼睛瞪他。
这孩子约莫长到七岁时,有一回睡醒,觉得肚饿,自去厨房找东西吃,路过昭子光书房时,却听到父亲和何伯轻声交谈,正是说到堕天。那时他且年幼,并不知堕天是何,站在门外,只听到父亲悠然长叹道:堕天性妖,出世必有大劫。盛世天下乱,乱世天下亡,是为最不祥。枫儿带堕天纹,又慧极,我恐他际遇之奇,非我能料,也不知日后要惹出什么大乱来。略顿一顿,又道,但他既我子,当视为寻常孩子那般教导他指正他,你日后若瞧着什么奇怪之处,也不要大惊小怪就是。
流川那日听罢,似懂非懂,但隐隐也察觉,自己只怕同别人不同。今日再听这老者说出堕天,当真确信之极,反问他道:“什么堕天?”
那老者神态复安详之色,默然吸了几口烟,一双眼睛看着流川,十分欲言又止。
一时间整间帐篷就只有炉火舔着铁锅,发出滋滋之声,那兔肉烹得烂熟,透出香气来,暖融融的飘散在整间帐篷里。
老者起身将铁锅提下来,熄了炉火,又在地上坐下,思虑许久,来问流川:“你爹娘是何人?”他因见着流川掌纹,隐隐现出一个杀字,心知此子命格迥异,再想到流川所言父母俱亡故,是才有此一问。
昭子光犯的谋逆大罪,何伯怕牵连到流川,只不许他同别个说父亲名讳。这老者问起,流川心中略微迟疑,转念又想,爹爹什么也没做错,是混蛋皇帝诬陷好人,我若连他的姓名也不敢同旁人提,叫他知道,定然伤心。如此想来,当即应道:“我爹名叫昭子光,官拜散骑常侍,做过国子寺大夫。”他不知母亲来历,说到这里,就住了口。
老者吸着旱烟喃喃道:“昭子光……昭子光……奇了奇了,昭大夫从哪里得来这小娃儿?”饶是他见多识广,睿智非常,也难想昭子光回京奉职时,于树上拾到这孩子。他沉思许久,突地澈明,暗中大叫道,这小娃儿定然不是昭子光亲生,是了,昭子光只骗他说他母亲是西岭人,他在西岭为官,我倒也逢时,哪里见过昭子光娶了哪门的女子为妻?只因没有这个女子,这孩子是旁处得来,他心中有心要教养这个孩子,才编派了这等谎话,是故这孩子如今也不知晓母亲的来历。
这样想来,事事皆顺,将烟杆放下,柔声问流川道:“唔,昭大夫与我数年前有一面之缘,孩子,你身上可有什么东西,随身携带,若是有,只拿来给我老头子瞧一瞧,兴许是你母亲的什物,也未可知。”
流川心思单纯,他既说昭子光相识,倒叫孩子生出亲近之意,可他所说的东西,却并没有,便要摇头,心思一动,又想起一物,低头从胸前拉出一枚璧玉来道:“我只有这个。”猛然想到昭子光说此物不可与人知晓,忙用手捂住,神色十分为难。
这老者眼力极佳,他扯出那方璧玉,已瞧得明白,乃是一块上好无暇美璧,通体鲜翠,世所罕见,非寻常可得,上面栩栩如生,雕得乃是蝾螈。
蝾螈本是水生,陆上也可行走,身形纤细修长,四脚,身无鳞,双目突起,于水中游巡,陆上如飞,相传体中有剧毒。因它行走时长尾摇摆,速度飞快如风,有龙化兽之谈,正是北齐皇室所爱之物。
老者看到蝾螈,又是一惊,暗自道:这孩子不但是个堕天,竟莫非还是高家的孩子不成?却不知是那一脉所出,母亲有何来历,怎生又由昭子光抚养?
这般多的疑团抛在他面前,缠缠卷卷,条条可疑,他脑中心念急转,向流川道:“你爹说的没错,快些收好。”目光游移,不知是否应当告知这孩子生世,但这孩子命格之诡谲,来历之离奇,当是笃定,再瞧瞧流川漆黑生辉的一双眼睛,只怕这孩子样貌也非他所见,想必昭子光也疼惜这孩子,不肯叫世人察觉是堕天。
他想了一阵,抬起头来,流川一眨不眨的瞧着他,面上露出好奇天真之色,老者暗想,这孩子太小,如何说得清,待他大些,倒也无妨。起身去提那锅兔肉来,置在流川面前说道:“吃的饱饱,就去睡觉,”因见流川开口要问,沉下脸喝道:“小娃娃家,不要问东问西,快些吃!”自己转身去找了帐篷一角,躺下睡了。
次日天方蒙蒙亮,那老者已起来,迷瞪着眼睛看流川在角落里缩得一团,睡得正香。他呆呆的瞧这孩子半晌,忽的由地上拾了一物,手指使力,朝流川打去,却是一枚圆圆的石子,正好击到流川额头上,力道不大不小,流川只觉额上一痛,登时就醒了。
那老者冷冷道:“随我出去。”肥胖的身子一摇,已到了帐篷外头,流川虽不知他情由,也揭了蓬门出来。
他昨晚到这里时,天色昏暗,并没有瞧得清楚,现下屋外敞亮,日头升起,原来所处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远远有条细细沟渠,淙淙流水趟过,只是这草原上枯草迷离,毫无繁盛之景。
他自小长在邺城昭府,哪里见过这等荒凉广袤的情景,一瞧之下,但见头上一方青天无垠,地从脚底延伸到远处,连边际也瞧不着,当真是天为盖,地为席。
那老者由得他看够了,这才冷然道:“莫要发呆耽误了打架。”说着将他衣领一提,身形一晃,疾向西岭村里驰去,片刻之间,两人已进了村落,昨日里那帮顽童正在村首玩耍,年纪最大的那个嗓门儿甚是洪亮,欢叫之声也格外听得清楚。
这老者将流川往地上一搁,瞧了那群孩子数眼,转而对流川道:“你昨日在这里挨了打,今日便一一打回去。”话音未落,手上一个使力,竟将流川提抛而起,掷向那个为首的孩童。
那孩子只见有谁扑来,便即向后一退,流川方踉跄站稳,那孩子已识出他来,顿时大叫一声:“啊,小乞丐又跑来找打!”
他这回却未叫同伴一拥而上,只瞧着流川瘦弱,不成气候的紧,一人足矣应付,倒要在小伙伴面前长些威风,大叫一声之后,忽的一拳就朝流川身上砸来。
流川昨日既挨了他揍,心中自有戒备,见他挥拳而向,身子忙闪到一边,也未多想,脚下使个绊儿,那男孩儿一拳挥空,力气又使得太足,被绊得差点摔个四脚接地,好容易打着晃儿站稳,模样儿甚是狼狈。
他没打着流川,一时大声嚷嚷起来:“哎呦,小乞丐使阴招害人啦。”嚷着劈头去扯流川腰带,存心要叫流川摔倒,好压在地上,一顿死打。
那流川于打架上毫无章法可寻,可身子纤细灵巧,倒非常人能比,但见这孩子抓向自己,将身一矮,学着他一拳飞出,口中怒道:“揍你。”
这拳来的突然,连他自己也是未想,直直打到那孩子肚子上。
他一击即中,两人都是一呆,那村童立时撒起狠来,呼喝道:“大家一起上,揍这小要饭的。”说毕朝一边围观的伙伴使个眼色。
那些小村童早就跃跃欲试,哪有不应的,一时七八个孩子一起扑来,流川闪躲不及,又被扑在地上,也不知多少拳脚噼哩吧啦朝他抡来。
那老者原先只站在一边瞧流川同别人打架,面上不惊不喜,此时但见一群孩子围攻,飞身而来,衣袖挥出,将一群小孩震得尽数摔在地上,自己去提着地上流川的衣领将他拉起,口中骂道:“怎的这般笨!”一面大骂一面带着流川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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